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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的碎片（第1页）

暖冬的碎片

那本《素描的光影技法》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沉入林序生活的底层，并未立即激起汹涌的波澜，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着水的温度。他没有立刻去研读那本书，甚至没有翻开它，只是将它放在书桌的一角，与那支枯萎的向日葵和《梵高书信集》并排。像一个隐秘的纪念品，提醒着他，在冰冷协议和沉重债务的罅隙里，依然存在着某种固执的丶不为他所控制的暖意。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覆盖了槐安巷破旧的屋顶和石板路，将一切肮脏与不堪暂时掩埋在纯净的白色之下。气温骤降，林序那间本就阴冷的房间更是寒气逼人。奶奶的老寒腿受不住冻，夜里咳嗽得更厉害了。

一天放学回家，林序发现自家院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崭新的丶厚实的棉布门帘。深蓝色，针脚细密，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他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个门帘，指尖触碰着柔软而温暖的布料，久久没有动作。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但他握着门帘的手心，却微微渗出汗来。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将门帘挂了上去。厚重的帘子挡住了肆虐的寒风，屋里似乎真的暖和了一点点。奶奶摸着门帘，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欣慰：“这帘子真好，哪儿来的？”

林序含糊地应道：“……学校发的补助。”

谎言脱口而出，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他转身去给奶奶熬药，竈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

几天後，他在经常光顾的丶卖最便宜蔬菜的摊位前，被卖菜的大婶塞了一小袋姜糖。“天冷，拿着泡水喝，驱寒。”大婶笑眯眯的，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是个高高帅帅的小夥子让捎给你的，钱已经付过了。”

林序捏着那袋散发着辛辣甜香的姜糖，站在原地，仿佛那轻飘飘的袋子有千钧重。高高帅帅的小夥子……除了陆朝阳，还能有谁？他连这种细微之处都考虑到了。

他没有泡水喝，将那袋姜糖也放进了抽屉里，和那盒药膏放在一起。那个抽屉，仿佛成了他收藏所有“不该接受之温暖”的秘密博物馆。

这些细碎的丶无声的关怀，像一点点渗入冻土的温水，虽然无法融化坚冰，却让冰层下的土壤，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林序依旧沉默，依旧拼命打工，依旧在深夜里对着债务清单发呆。但某些时候，比如当他推开那扇挂着崭新门帘的院门，感受到那一瞬间隔绝的寒风时；比如当他深夜做题手指冻得僵硬，无意识摩挲着那本《素描的光影技法》光滑的封面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会在那冰封的心墙上，裂开一道发丝般的细纹。

他甚至开始偶尔，在打工休息的间隙，不再只是麻木地啃着冷馒头对着算式本发呆。他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丶巴掌大的速写本和一支短到快要握不住的炭笔，就着後巷昏暗的光线，飞快地勾勒几笔。画对面网吧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牌在湿漉地面上的倒影，画堆积的废弃纸箱在雪後呈现的几何形状，画自己那双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

笔触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但线条间，似乎多了一丝……观察的耐心。他开始下意识地留意光影的变化，留意物体在不同光线下的质感和轮廓。那本未曾翻开的《素描的光影技法》，仿佛以一种无形的方式，在影响着他。

十二月中旬，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击倒了林序。持续的高烧和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去学校，也无法打工。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身上压着所有能找到的衣物和被褥，却依然冷得浑身发抖，意识在灼热和冰寒的交织中浮沉。

奶奶急得不行，想出去买药，却被林序死死拉住。他不能让奶奶在这种天气独自出门，而且，买药又是一笔计划外的开销。

就在他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这样被烧糊涂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奶奶端着一碗冒着滚滚热气的丶散发着浓郁中药味的汤药走了进来。

“小序，快，把这药喝了。”奶奶将他扶起来，把碗递到他嘴边，“刚才有个穿白大褂的……说是社区医院的，来送预防流感的药，听说你病了，特意留了一剂。”

林序烧得视线模糊，浑浑噩噩地喝下了那碗苦涩的汤药。药效很快发作，他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的烧退了大半，虽然依旧虚弱，但意识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昨晚那碗“社区医院”送来的药，心里疑窦丛生。社区医院怎麽会如此精准地找到他家？还“特意”留了一剂？

他挣扎着下床，走到院门口。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在门边的石阶上，他看到一个被雪半掩的丶揉皱的纸团。他捡起来，展开。

上面是几行龙飞凤舞丶却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几种草药的名字和煎服方法。字迹的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丶歪歪扭扭的……篮球。

像是一个仓促间留下的丶欲盖弥彰的签名。

林序握着那张纸条，站在冰天雪地里，望着隔壁那扇紧闭的丶覆盖着白雪的院门。一股巨大的丶混杂着感激丶愧疚丶无力感和某种尖锐疼痛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靠着冰冷的门框，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小的丶深色的坑洞。

光，从未放弃过照耀这片阴影。

即使阴影一次次地将它推开。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沉默，更固执，也更……小心翼翼。

将温暖，藏在门帘後，藏在姜糖里，藏在一碗及时送达的汤药中。

而这些暖冬的碎片，终究在林序冰封的世界里，积攒起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热量。

足以让他，在即将到来的丶更猛烈的暴风雪中，

不至于被彻底冻僵。

（第三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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