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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不再看薄夫人一眼,转身便向窗边走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证明他曾来过。
薄夫人呆坐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良久,才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鸣,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滚烫地落在手背上,却浇不熄她心中的绝望与冰冷。张嬷嬷红着眼眶,也只能无声地拍着她的背,满心焦灼,却无能为力。
夜色如墨,将文家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映得气氛愈凝重。袁文绍与文炎敬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氤氲的水汽散尽,只留下杯壁上淡淡的水痕,无人有心思去触碰。
袁文绍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出“笃、笃”的沉闷声响,像是敲在文炎敬的心上。“……总之,这次的事情,牵涉甚广,绝非你我能置喙。顾侯那边已有周全安排,偏生被如兰这么一闹……虽说未伤根本,但总归是添了乱子,引人注目,平白多了许多变数。”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还有对“内宅不宁”的烦躁与不耐。
文炎敬垂着眼眸,指尖微微蜷缩,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低声道:“大姐夫说的是。五妹妹她……性子直,又重情义,见庄姐儿那般凶险,一时情急便失了分寸。我已好生劝慰过她,她也知晓自己错了,往后定会收敛。”
“知道错了?”袁文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敬弟,你我是连襟,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不必绕弯子。如兰这性子,可不是第一次这般不分轻重了。上次喜姐儿那桩事,她不也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次是碍着岳家面子,又没真牵扯到什么要紧事,也就罢了。可这次不一样!”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如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如今是什么时节?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祸及满门!如兰这般不管不顾,凭着一股意气就胡乱喊叫、四处质问,这次是差点坏了顾侯的事,下次呢?若是捅出更大的篓子,谁来收拾?你?还是盛家?”
文炎敬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他张了张嘴,想为妻子辩解两句——说如兰只是心善冲动,并无恶意,可在袁文绍那锐利而现实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太清楚,在袁文绍乃至他们那个圈子的逻辑里,“好心办坏事”往往比“故意作恶”更不可饶恕,因为前者意味着“不可控”,而“不可控”的因素,是权力博弈中最大的隐患。
见文炎敬沉默不语,袁文绍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话语内容却愈令人心寒:“敬弟,咱们男人在外头拼前程,搏功名,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家宅安宁,妻贤子孝,不给咱们拖后腿么?如兰这脾气,若再这么‘不受控制’下去,迟早要惹出大祸。到时候,别说你的前程,就是整个文家,乃至我们这些姻亲,都要跟着受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随意:“若实在管不住……也不是没法子。京城里总有那么些太医,擅长调制些安神静心的方子,药性温和,长期服用,能让女人安静些,温顺些,少思少虑,自然也就不会到处乱说乱动了。连个女人都管不住,还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护得住一家老小?”
“吃点可以控制的药”——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文炎敬的心里!他猛地抬头,看向袁文绍,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还算客气、表面上文质彬彬的大姐夫,竟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这哪里是对待亲戚,简直是将如兰视作需要驯服的牲畜,全然不顾她作为人的尊严与自由!
文炎敬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气血翻涌,几乎要当场作。但他迅低下头,用垂下的眼帘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翻脸,不能表现出任何对袁文绍提议的抗拒,否则只会让袁文绍觉得他“拎不清”,甚至可能引来更可怕的后果。
他用力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冷静了几分。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沉痛与自责,眼神中却带着坚定的保证:“大姐夫,言重了!万万使不得!”他语气恳切,几乎带着一丝哀求,“五妹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文家的主母,更是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贤内助。她只是一时情急,心地是极好的,绝无半分坏心眼。这次是我疏忽,未能提前约束提醒,才让她闯了祸。请大姐夫放心,也请转告顾侯,绝不会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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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着袁文绍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今日起,我必定会好好‘管住’如兰。我会让她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也会让她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她……必会被我再次安抚好,绝不会再打扰任何‘计划’,绝不再给任何人添乱。”
他刻意加重了“管住”和“安抚好”这两个词,既是给袁文绍一个明确的交代,也是在暗中划清底线——他会用丈夫的权威、夫妻的柔情去约束、引导如兰,让她收敛锋芒,学会保护自己,而不是用那种下作、残忍、摧毁人性的手段。
袁文绍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是在衡量他话中的诚意和决心。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敷衍的、属于亲戚间的客气笑容:“如此最好。敬弟是明白人,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自然比我更懂。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莫要让我和你大姐失望。”
送走袁文绍,文炎敬独自站在冰冷空旷的书房里,许久未动。夜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在墙壁上明明灭灭,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川地顾侯别院的暖阁内,熏香袅袅,一缕清甜的兰芷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隔绝了外界川蜀之地特有的湿寒。明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乌黑的长松松挽着,仅用一支羊脂玉簪固定,鬓边垂着几缕碎,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玉。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细腻的纹路,目光看似落在玉佩上,实则早已随着心腹低声禀报的密报,飘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当听到“娴姐儿与蓉姐儿闲谈,蓉姐儿无意间透露二公子‘染了风寒’,在家歇了五日,连学堂都未曾去”时,她手中的玉佩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摩挲动作,仿佛只是无意为之。
待心腹退下,暖阁内只剩下她与顾廷烨二人,明兰才缓缓将玉佩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抬起那双依旧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望向正在案前查看军务文书的丈夫。她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轻柔得如同佛前低语,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二郎,听说咱们家老二,前几日‘染了风寒’,在家歇了五日?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健壮,寻常风寒哪能让他卧床这么久?怎地这次病得这般凑巧?连蓉姐儿都知道了,还传到娴姐儿耳中,怕是京城里不少人家都听说了吧?”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母亲对儿子的寻常关心,语气里满是温柔的嗔怪,但顾廷烨岂会听不出其中的机锋?他放下手中文书,抬起头,对上明兰了然的视线,脸上没有半分被戳破的尴尬,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又带着几分野性未驯的得意,仿佛自己的妙计被妻子识破,非但不恼,反而引以为傲。
“夫人消息还是这么灵通,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起身大步走到明兰身边坐下,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语气轻松地道,“不过无妨,大方向没变,计划照旧进行,这点小插曲,影响不了大局。”
明兰顺势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与淡淡的硝烟味,心中安定了不少。她指尖轻轻点着他坚实的胸膛,声音依旧柔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真切的担忧:“我不是怪你瞒我,只是担心老二。战场凶险,刀枪无眼,他年纪尚轻,历练不足,第一次参与这般重要的事,我实在放心不下……”
“哎哟我的好夫人!”顾廷烨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顶,语气带着几分宠溺与不以为意,“你就放宽心,你夫君我还能害了自己亲儿子不成?这次的事儿,看着凶险,实则油水厚、功劳稳当!薄家那小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哦不,是吸引火力、承担风险,咱们老二,还有沈家、郑家那几个小子,是在后面‘扫尾’、‘接应’,捡的都是现成的便宜,稳稳当当,哪有什么危险?”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丝毫不觉得将薄小将军当作“弃子”或“诱饵”有何不妥。在他这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沙场老将、在朝堂波诡云谲中站稳脚跟的政坛悍将看来,资源最大化利用、风险最小化承担,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法则。薄小将军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背景又恰好合适——有一定的家世分量,却又不至于深厚到动不得,正是执行某些“高风险高回报”或“吸引注意力”任务的最佳人选。至于其个人的安危、家庭的命运,在顾家的前程、更大的朝堂棋局面前,实在无足轻重。
明兰听罢,非但没有斥责丈夫的冷酷,反而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容如同静水深流,带着洞悉一切的安宁与默许。多年的主母生涯,与顾廷烨并肩经历的风风雨雨,让她深刻懂得了权力游戏的残酷规则,也理解丈夫在朝堂与军中立足的不易。儿子的前程需要铺路,顾家的地位需要巩固,必要的算计和……牺牲,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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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总是这般……谋算得精。”她轻声嗔了一句,语气里却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依赖,“只是苦了庄姐儿那孩子,刚生了孩子就遭遇这般变故,夫婿身陷囹圄,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
“薄家那边,自有抚恤和后续安排。”顾廷烨打断她的话,语气笃定,显然早已思虑周全,“若那小子命大,能熬过这一劫,将来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若实在挺不过来……薄家也不会亏待了孤儿寡母,少不了锦衣玉食的供养,保她们一生无忧还是能做到的。”在他眼中,一切都已在掌控和算计之内,无论是生是死,都有对应的处置方案,绝不会出现失控的局面。
话说到此,两人心中都已明了,无需再多言。那点因“走漏风声”可能带来的微小风险,在既定的成功路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明兰甚至觉得,让“二公子生病”的消息通过女孩们的圈子“无意”散播出去,或许反而能更好地掩盖真实意图,坐实了“勋贵子弟集体抱恙”的假象,让这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更具迷惑性。
心事放下,暖阁内的气氛顿时松弛暧昧起来。顾廷烨看着怀中妻子依旧娇美的侧颜,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心中一荡,手臂收紧,将人更紧密地搂在怀里,低头便要去寻那柔软的唇瓣。
明兰微微侧脸,欲拒还迎,眼波流转间嗔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几分娇憨:“青天白日的,没个正经……你那军务都看完了?”
“军务哪有夫人要紧?”顾廷烨低笑一声,气息灼热地喷洒在她的颈间,毫不在意地说道,“夫人就不想为夫?”
明兰脸颊微红,却没再推开他,只是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嘴角的笑意愈加深。
两人耳鬓厮磨,低声说笑着,言语间尽是夫妻间的亲昵与缠绵,暖阁内的温度渐渐升高,只剩下旖旎的私语和交织的呼吸声,将所有的算计与冷酷都暂时掩盖。
对他们而言,外界的风波惊险,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需要评估的筹码。至于那些被当作棋子的薄小将军,那位在产床上惊险挣扎的庄姐儿,以及众多被蒙在鼓里或无力改变命运的人们,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打扰到这暖阁之内的“岁月静好”与利益谋划。
这便是身处权力顶层的、残酷而真实的生存图景——他们并非无情,只是情早已排在了家族利益、个人前程之后;他们并非嗜杀,只是在既定的规则里,早已习惯了将他人的命运当作筹码,在谋算中步步为营,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暖阁外的湿寒依旧,而阁内的温情与算计,却还在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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