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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残阳的余晖刚漫过梁府朱红的檐角,外出“走动”的女眷们便陆续归府。墨兰一身月白绫罗裙,裙摆沾了些微尘,往日里总是含着三分柔媚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淡淡的倦意,却依旧维持着世家主母的从容,款步迈入正院;苏氏穿了件深青色织金褙子,鬓边的珠花略有些歪斜,显然是一路急行归来,眉宇间凝着思索;崔氏则一身劲装未换,武将家眷的干练中透着几分风尘仆仆,眼角眉梢藏着难掩的凝重。
正院花厅早已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低垂,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得干干净净。厅内烛火高烧,十几根银烛台上跳跃的火焰,映得四壁悬挂的字画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那无形的紧张气息。梁老爷端坐主位,面色沉如水,颌下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梁曜一身玄色常服,肩背挺直,目光锐利如鹰,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梁昭悄然立于阴影之中,一身黑衣几乎与暗处融为一体,唯有偶尔转动的眼眸,泄露出他紧绷的神经;梁圭铮坐在一侧,双手交握置于膝上,神情肃穆;林苏(曦曦)则挨着梁圭铮,一身浅绿衣裙,衬得她面容愈清丽,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平静地扫视着众人,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女眷们依次落座,禀报声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花厅中缓缓流淌。
墨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轻声道:“我去了张侍郎府,张夫人性子素来温婉,今日也只说些柴米油盐、儿女情长,还问了宁姐儿在西山的近况,言语间颇为关切。倒是提起西北军情时,她顿了顿,只说‘忧心忡忡’,便立刻岔开了话题,只反复强调陛下圣明,定会妥善处置。我瞧着府中气氛还算平和,但下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回话时更是小心翼翼,比往日拘谨了许多,像是怕说错什么话似的。”
苏氏接着说道:“我去见了李老诰命,老人家身子还算硬朗,拉着我说了好些陈年旧事,感慨物是人非。我趁机提起如今京中年轻子弟的前程,她却重重叹了口气,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悄悄跟我说,她家那孙子,原先在三皇子跟前很是得脸,大小差事都交给他办,可近来三皇子似乎更倚重几位新晋的勋贵子弟,对她孙子倒是冷淡了不少。”她微微一顿,眉头微蹙,补充道:“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她提到三皇子时,语气很是复杂,既有惋惜,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不像是全然拥护的样子。”
崔氏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去了赵将军府,没想到薄夫人也在那里。她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哭过许久,却强打精神陪着说话。全程都在念叨前线将士辛苦,盼着战事早些平息,却绝口不提具体军情,也没提半句救援之事。倒是她身边的刘嬷嬷,趁着倒茶的功夫,跟我身边的张妈妈叹了口气,说‘夫人也是难,连自己娘家哥哥都没让去求情,只说一切听朝廷安排,不敢有半分逾矩’。”
三段禀报完毕,花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出的“噼啪”声。这些信息零散而隐晦,却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勾勒出京中局势的轮廓。
梁曜率先打破沉默,眉头紧锁,语气中满是疑惑:“薄夫人连亲哥哥都不让出面求情?这不合常理。薄家如今身陷囹圄,她作为家眷,按理说该四处奔走才是,这般沉得住气,是怕贸然求情会牵连更多人,还是……她早就得到了什么暗示,知道此事不能用常理推断?”他转头看向苏氏,眼神锐利:“二弟妹,那位李老诰命说三皇子更倚重新人,这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三皇子最近在朝中动作频频?”
苏氏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缓缓道:“依我之见,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三皇子是在趁机整合身边的力量,将那些不太听话或者不合时宜的人排除出去,扶持自己真正信任的人;要么,就是他察觉到了京中局势的变化,风向不对,所以提前调整身边的人,为后续的变故做准备。”
就在这时,林苏(曦曦)清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厅中的凝重。她抬眸看向苏氏,目光明亮而专注,问道:“二伯母,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那位李老奶奶有没有说,三皇子身边原先得脸的那些亲信,如今都去了哪里?是被闲置起来,不再重用,还是……被派去了别的地方当差?比如,有没有可能,去了西北前线?”
苏氏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回想当时的情景,片刻后,她眼神一凝,语气郑重起来:“她当时确实没明说那些人的去处,只含糊其辞地说了句‘各有前程’,便匆匆带过了。但经曦曦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一件事,她说到这句话时,眼神有些闪烁,神色也不太自然,似乎很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深谈。”
“啪!”梁曜猛地一击掌,语气中难掩激动:“这就说得通了!如果西北军中的内奸真的与皇子之争有关,那么三皇子极有可能将自己的亲信派往西北,潜伏在军中伺机而动!甚至,他们可能会故意制造败局,以此来打击支持七皇子的薄家,削弱七皇子的势力!”他话锋一转,看向王氏,眉头皱得更紧:“你刚才说,五皇子府上的人反而早早就去探望了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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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连忙点头,确认道:“没错,薄夫人在聊天时随口提了一句,说五皇子妃特意派人送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和补品,言语间满是感激,说五皇子妃一片情意甚殷。”
“这就更奇怪了。”梁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五皇子向来低调内敛,平日里与薄家并无深交,此刻却如此殷勤,实在不合常理。他这么做,到底是单纯的同情薄家遭遇,想要示好,还是想趁虚而入,拉拢薄家剩下的力量?亦或者,他只是做给陛下看的姿态,彰显自己的仁厚贤德?”
一时间,众人各有所思,皇子们的举动看似各自为政,却又相互交织,形成了一张迷雾重重的网。梁曜越想越觉得头疼,仿佛置身于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找不到出口。他揉了揉胀的额角,语气中带着几分赌气和急于寻求依靠的意味,脱口而出:“依我看,不如我们就干脆站太子!储君名分已定,是陛下钦点的继承人,站在太子这边,总不会出错!”
他的话音刚落,花厅内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梁老爷脸色一沉,显然对这个提议很不满意。
林苏(曦曦)却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直击要害的力量:“大伯父,恕我直言,太子殿下……如今在京中吗?”
“呃……”梁曜脸上的激动瞬间僵住,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太子的行踪?他作为京营将领,平日里关注的都是几位年长开府、手握实权的皇子,对于深居东宫、向来低调的太子,他还真没特意留意过近况。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问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梁老爷终于开口,语气中满是失望与严厉,沉声呵斥道:“站太子?梁曜,你脑子里装的都是糨糊吗?!”
这一声呵斥力道十足,让梁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梁老爷缓缓站起身,走到梁曜面前,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他:“你仔细想想,你是太子的亲信吗?东宫的属官之中,有你的人吗?太子身边的近侍,你能说上几句话,递上几分交情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梁曜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老爷继续说道,语气愈严厉:“你连太子在不在京都不知道,就敢轻易说要‘站太子’?你拿什么去站?就靠你在京营那点微不足道的兵权?太子殿下需要你的兵权吗?他敢要吗?你此刻贸然凑上去,陛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你拥兵自重,想要攀附储君?其他几位皇子又会怎么做?他们定会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地打压梁家!你这不是在为梁家谋出路,而是嫌梁家的靶子不够大,要亲手把整个家族推入火坑!”
“我……我……”梁曜被父亲骂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也早已被汗水浸湿,羞愧地低下了头。
梁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几个小辈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我听清楚了!如今的京中局势,比当年陛下设计清理开国勋贵时还要复杂,还要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在没有看清局势之前,宁可按兵不动,也绝不能轻易站队!”
他看向林苏(曦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更多的是凝重:“曦姐儿刚才那个问题问得很好。我们分析局势,不仅要知道谁在动、做了什么,更要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之后,谁会受益,谁会受损。三皇子调换亲信,五皇子示好薄家,二皇子暗中向我们递话……这些举动看似各自为战,背后却可能藏着更深的谋划。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皇子的举动,或许并非出自他们自己的本意,而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希望我们看到这些,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是啊,如果连皇子们的动作都只是更高层面博弈的棋子,那么梁家此刻的任何选择,都可能落入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梁老爷缓缓坐回主位,疲惫地闭上双眼,语气沉重地吩咐道:“后续的打探不能停,但切记,只收集信息,不要擅自分析,更不能轻举妄动。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前方战场的消息,等宫中的动向,等局势逐渐明朗。在真正的图景没有清晰之前,梁家要做的,就是守住本心,只做该做之事——薄家要救,这是道义所在,也是武将的本分;但绝不问不该问之由,不站不该站之队。”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凝重的气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烛火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忽明忽暗。梁家这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大船,此刻选择了最艰难却也最稳妥的方式——谨慎观望,保全自身,静待天时。
永昌侯府的元宵节,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萧索。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穿不透府中层层叠叠的凝重——朝局如晦,东宫与诸王的暗斗已渐露狰狞,梁家身为勋贵,既不敢贸然站队,又怕被暗流裹挟,阖府上下皆如履薄冰,连庭院里的落叶都似带着小心翼翼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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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门房忽然来报,说有西北来的亲兵求见,自称是大少爷梁锦麾下之人。梁老爷正在书房与长子梁曜密谈,闻言皆是一凛,忙命人将那亲兵引至僻静花厅。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灰布短打,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与风尘,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却眼神清明,举止沉稳。他见了梁老爷与梁曜,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小人见过侯爷,见过大公子。小人是锦少爷身边亲兵,奉少夫人之命,送样东西给府中。”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袱,双手奉上。梁曜接过,指尖触到包袱的粗糙质感,心中微动,拆开油纸,里面竟是一方旧手绢——青灰色的素布,上面绣着几株歪歪扭扭的兰草,针脚疏密不一,有的地方线都打结了,活脱脱像是孩童胡乱练手的拙作。
“这是……”梁曜皱眉。
那亲兵低眉顺眼地补充:“三小姐说,这是她闲时绣的,不成样子,让夫人和姐姐们看了笑笑,莫要嫌弃。少夫人还说,三小姐在西北一切安好,就是惦记家中糕点,让夫人放心。”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墨兰、梁夫人带着婉儿、苏氏与林苏走了出来。近来府中事多,女眷们也时刻悬着心,听闻有西北来的消息,便都寻了过来。
墨兰一眼瞥见那方手绢,眼眶先红了几分。这分明是她的闹闹——梁玉澜的手笔。自家这个小女儿,自小跳脱好动,爬树掏鸟窝样样在行,让她安安静静坐半个时辰都难,如今竟能静下心来绣花?墨兰伸手接过手绢,指尖抚过粗糙的布料,那歪歪扭扭的兰草,倒像是闹闹撅着嘴、耐着性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又好笑又酸楚。
“这孩子,绣成这样,也敢寄回来……”墨兰轻声念叨,手指却在绢帕边缘一顿。
那里有一处针脚格外凌乱,层层叠叠缝了好几遍,摸上去厚厚一团,与别处的粗糙截然不同,倒像是故意为之。
“母亲,你看这里。”婉儿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如丝,此刻见墨兰神色有异,便轻声提醒。她接过手绢,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处异常,又抬眼看向梁夫人与梁老爷凝重的神色,心中已有了计较,“这针脚不对劲,不像是绣坏了,倒像是……刻意缝上去的。”
梁夫人心中一紧:“你的意思是?”
“试试便知。”婉儿转身吩咐侍女取来一把小巧的银剪刀和绣花针,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她指尖捏着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起那几处杂乱的线头。银针起落间,那些看似无序的丝线被轻轻抽离,随着最后一根线落下,手绢边缘的一层薄布竟悄然绽开——里面赫然夹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素绢,薄得像蝉翼,若非仔细查看,根本无从察觉。
“有东西!”苏氏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婉儿将素绢轻轻展开,借着花厅里的天光,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清秀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是在极度紧张与保密的情况下书写而成。
“是娴姐儿的字。”苏氏一眼认出,那是儿媳娴姐儿的笔迹。
梁老爷示意婉儿将素绢拿到灯下,众人立刻围拢过来,连那亲兵都退到一旁,垂肃立。灯光下,那些细小的字迹一个个跳入眼帘,每一句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的心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信中先简略提了前线战况:“……薄小将军被困月余,粮草渐竭,援兵未至。军中将士多有怨言,士气日渐低落,然敌寇攻势愈猛,日夜攻城,处境危殆。”这些消息,他们从京城的零碎传闻中也略知一二,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所有人脸色骤变。
“……喜姐儿与赵将军之女赵凌云交好。凌云言,曾数度于深夜见顾家二郎,与数名身份不明之年轻军官密会于西营帐中,帐外皆有亲信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赵将军似有所觉,却始终缄口不言,只命麾下加强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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