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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冬,朔风初起,永昌侯府的庭院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华,梧桐叶被冻得脆,踩上去沙沙作响。墨兰刚从盛家老宅回来,一身风尘未洗,便按规矩先往正院给婆母梁夫人请安。锦缎轿帘被丫鬟轻轻掀开,她踩着厚厚的毡垫落地,湖蓝色绣缠枝玉兰的缎面褙子在冷风中微微拂动,衣料上的暗纹随着步履流转,映着初冬的天光,既不失侯府主母的沉稳,又透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正房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陈皮的暖香。梁夫人斜倚在铺着貂皮软垫的太师椅上,手中捏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二儿媳苏氏正站在案旁,手里捧着算盘,婆媳二人对着一项过冬的采买开销低声商议。见墨兰进来,梁夫人只抬眼略点了下头,目光便又落回账册上,语气平淡无波:“从娘家回来了?你祖母身子可好?”
“劳母亲记挂,祖母精神健朗得很,还念叨着母亲近日是否操劳太过,让儿媳回来代为问好。”墨兰恭谨地屈膝行礼,动作行云流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软笑意。丫鬟连忙搬来一张铺着锦缎的绣墩,她斜签着身子坐下,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稍稍驱散了一路的寒气。她不急着饮茶,只将茶盏捧在手中,目光温和地扫过屋内,顺势融入这安静的氛围里。
苏氏是个圆脸爱笑的性子,见气氛有些沉寂,便笑着打趣:“四弟妹这趟回娘家,瞧着气色愈好了,莫不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墨兰闻言,用素色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眼底浮起一丝带着感慨的笑意,声音柔缓却清晰:“二嫂子真是火眼金睛。倒真不是我自己的喜事,是我大姐姐家的庄姐儿,她的婚事,总算尘埃落定了。”
“哦?”梁夫人这才从账册上抬起头,原本平淡的眼神里显出了几分兴趣。永昌侯府与忠勤伯府虽非至交,却同属京中勋贵圈子,儿女婚嫁本就是内宅妇人最关注的话题。她放下手中的账册,身体微微坐直了些:“许的是哪家的郎君?”
墨兰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的缠枝纹,缓缓说道:“定的是薄老将军家的嫡孙,就是那位年前在西北边关大败蛮族、立了头等军功的薄小将军。”
“薄家?”梁夫人微微挑眉,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是那位前些年主动向陛下上交兵符、甘愿致仕的薄老将军?”
“正是。”墨兰点头,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既不显得过分夸耀,又足见认可,“母亲您也知道,薄家门风最是清正不过。他们家的功名,全是靠薄老将军带着儿孙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没有半分世家大族的虚浮之气。府里人口也简单,薄老将军的二叔、三叔早年征战时没了,都未曾娶妻,如今府中就老将军夫妇两位长辈,下头便只有薄小将军这一根独苗,连个需要周旋的妯娌都没有。”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位薄小将军更是不俗,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是战功赫赫的副将。听说他为人沉稳,行事果决,在军中威望极高,且从不沾染纨绔子弟的恶习,既无三妻四妾的念想,也无流连风月的嗜好,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良人。”
苏氏听得眼睛亮,忍不住接口道:“这门亲事听着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比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却一堆烂账的宗室勋贵强多了!还是大姐姐(华兰)眼光毒辣,能挑到这样的好人家。”
墨兰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通透与释然,没有半分嫉妒,只有真切的感慨:“是啊。说起来,这婚事当初还有段不小的插曲。原本卫王府的世子和这位薄小将军,都是沈国舅家为嫡女沈珍珠备选的两门要紧亲事。卫王世子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模样也生得温雅俊秀,沈大姑娘一心痴迷宗室的富贵荣华,又听了小邹氏的蛊惑,认定了‘宁为凤尾,不为鸡头’,硬是选了卫王世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姐姐才捡了这个‘漏’,为庄姐儿定下了薄小将军。”
梁夫人久居内宅,见多了高门大户的虚实冷暖,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嘴角露出一丝了然又略带讥讽的笑意:“卫王世子?哼,听着是何等尊贵,可那卫王府里,侧妃、庶妃、侍妾就有七八位,还有一堆虎视眈眈的宗室亲眷,暗地里的龌龊争斗不知有多少。沈家大姑娘……终究是年轻,阅历太浅,只看重了那层虚浮的名头,却不知那样的人家,日子岂是那么容易过的?”
“母亲说的是。”墨兰顺势接话,语气诚恳,眼神里满是真切的认同,“大姐姐也是吃过了苦头,才悟出的道理。想当初她嫁入袁家,虽说是伯爵府嫡长子,可婆母偏心,小叔子难缠,家底也不算丰厚,她前几年过得何等艰难,都是一步步熬过来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深知,这择婿,门第固然要看,但更重要的,是家底实、家风正、郎君本人有担当。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演给别人瞧的,虚名再盛,也抵不过实打实的安稳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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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竟隐隐与她从前执着于高嫁、一心想攀附权贵的做派截然不同。彼时的她,为了嫁入侯府,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只想着身份地位的跃升,却从未想过婚后的柴米油盐与人心冷暖。如今历经岁月磋磨,看着姐姐华兰的蜕变,看着庄姐儿的婚事,她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好姻缘,从来都不是“嫁得有多高”,而是“过得有多稳”。
苏氏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四弟妹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那……庄姐儿这好事定在什么时候?咱们也好提前准备贺礼。”
墨兰脸上重新露出明快的笑容,眼中满是真心的喜悦:“已经请先生合过八字了,都是上上吉。聘礼也已经下了,极为丰厚得体。袁家那边想着赶在年节前把六礼走得差不多,图个辞旧迎新的好彩头,已经定下了明年开春,过了元宵节就办喜事。到时候大姐姐定会派人来送帖子,咱们府里也能沾沾这股喜气。”
梁夫人微微颔,目光在墨兰脸上停留了片刻,见她神色坦然,语气真诚,没有半分往日的矫情与算计,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赞许,算是为这场谈话做了总结:“嗯,开春是个好时候,万物复苏,喜气洋洋的。袁家这门亲事结得明白,不图虚浮,只重实在,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墨兰,难得地添了一句,“你大姐姐,如今是个真正的明白人了。”
墨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恭顺地应了声“是”。她能听出婆母话语中的认可,心中竟生出一种久违的无奈。
告别了婆母和二嫂,墨兰扶着丫鬟采荷的手,缓缓走在回自己院落的抄手游廊上。初冬的风带着清冽的凉意,卷着庭院里落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掠过廊下,吹拂着她脸颊边的碎,却吹不散她心头盘桓的万千思绪。廊柱上缠绕的枯藤早已褪去绿意,只剩下灰褐色的枝蔓,在风中微微摇曳,像极了她此刻纷乱却又逐渐清晰的心境。
正院里,婆母梁夫人那句“正经过日子的样子”,二嫂苏氏满眼艳羡的“打着灯笼都难找”,言犹在耳。“实惠”“明白”“安稳”……这些被世人追捧的好词,像一颗颗温润却沉重的小石子,投入她原本已渐趋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复杂的涟漪。她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色泽温润,一如她如今在侯府扮演的角色——端庄、温婉、识大体。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层看似无懈可击的外壳下,藏着多少未曾熄灭的挣扎与清醒。
她并不认为嫁得高有错。
相反,历经盛家后宅的倾轧算计,熬过侯府深院的明枪暗箭,旁观过太多家族的兴衰沉浮,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门第二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那不仅仅是锦衣玉食的物质享受,更是权力的背书,是危难时的庇护,是在这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的朝堂中,可能保住性命与家族存续的一线生机。旁人只看到高门婚姻中的后宅纷争、人心叵测,却看不到那些“虚浮”门第背后,可能存在的转圜余地与庇护之力。
别人都在说沈明珠年轻气盛,被富贵迷了眼,不懂王府后宅的苦。可谁又真正知道沈明珠的苦?
墨兰的脚步微微一顿,扶着廊柱的手指轻轻收紧,指节泛白。她的目光投向庭院角落一株叶子已落尽的海棠树,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变得悠远而锐利,仿佛穿透了重重院墙,看到了沈府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权衡与挣扎。
沈明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身后站着的,是整个沈家——是她那尚显稚嫩、刚尚了公主的亲弟弟,是那个在继母张氏膝下、处境微妙的亲妹妹,更是整个与国舅府深度绑定、在朝堂中立场微妙的家族。她的弟弟虽成了驸马,看似是无上荣光,可墨兰太清楚,驸马都尉这头衔,不过是皇室棋盘上一枚好看的点缀,有几个是真正掌有实权、能自主沉浮的?大多是仰人鼻息,处处受限,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为政治牺牲品。她的妹妹,在沈家内宅既要讨好继母,又要维系与异母弟妹的关系,孤立无援,未来的婚嫁与前程,都需要家族的庇护与支撑。
皇家每一次龙椅更迭,都是一场血雨腥风。那些与旧主绑定过深的公主、驸马,那些依附于前太子的皇亲国戚,哪个不是当其冲被牵连?轻则夺爵贬斥,重则满门倾覆,这样的例子,在史书上、在京中勋贵圈里,早已屡见不鲜。
如今东宫太子是沈明珠的表哥,看似圣眷正浓,风光无限。可天家无情,今日是血脉相连的表哥,明日若时局变动,这份亲缘,谁知会不会变成催命的符咒?历朝历代,新旧皇权交替之时,那些曾经依附旧主的势力,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沈明珠她敢赌吗?墨兰在心中无声地问。她敢拿自己亲弟弟的前程、亲妹妹的安危,拿整个沈家的未来,去赌一个“安稳度日”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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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
所以,她只能嫁得高,必须嫁得高!嫁入卫王府,成为宗室亲眷,对沈明珠而言,从来都不仅仅是个人的婚姻选择,更是她在当时情境下,能为弟弟妹妹、为整个沈家寻到的最有力、最直接的一道护身符。只有她站得足够高,拥有足够分量的身份与话语权,才能在未来不可预知的风波中,为至亲之人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一个或许能转圜的余地。哪怕这份选择背后,是后宅无休止的争斗,是夫妻间可能的疏离,是如履薄冰的日子,她也只能咬牙承受。
这其中的沉重与无奈,那些只盯着后院妻妾争斗、算计着柴米油盐“实惠”日子的人,又如何能懂?她们看不到沈明珠眼底的坚定与隐忧,只看到她选择了看似风光的王府,便轻易断定她“愚蠢”“虚荣”,却不知那份选择背后,是整个家族的重量。
想通了这一层,墨兰心中对庄姐儿那桩“实惠”婚事的些许认同,又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影。她承认,对华兰姐姐和庄姐儿而言,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华兰有盛家与袁家作为后盾,庄姐儿无需背负家族存续的重担,自然可以安心选择安稳顺遂的日子。可这“好”,却未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世间的路,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每个人的处境不同,背负的责任不同,选择自然也无从比较。
个人的安稳,与家族的存续,有时竟是如此矛盾。
墨兰深吸一口气,初冬的凉意沁入心脾,让她纷乱的思绪愈清明。让她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无力,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为了嫁入高门,为了给母亲争一口气,为了在盛家站稳脚跟,她也曾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将自己的幸福与未来,系在他人的权势与脸色之上。
她加快了脚步,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出轻微的声响。她想去看看她的曦曦,看看她那四个性格各异的女儿——沉稳的宁姐儿,怯懦的婉儿,活泼的闹闹,还有那个聪慧得乎年龄的曦曦。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为她们铺就一条怎样的路,但她绝不能让她的女儿们,将来也陷入这种“要么安稳却无依,要么显赫却高危”的两难境地。
回到自己的院落,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炭火在铜盆里跳跃,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彻底驱散了初冬的清寒。墨兰褪下见客时穿的湖蓝色缎面褙子,换上一身家常的月白色软缎袄子,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细花,衬得她气色愈温润。看着眼前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方才在正院的应酬与路上的沉重思绪,才被这满室的鲜活气息稍稍冲淡。
暖阁内的光景一派岁月静好:宁姐儿(玉清)端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手中捏着一枚细针,正专注地绣着一方素色帕子,针脚细密匀净,帕面上几朵含苞的玉兰已初见雏形;婉儿(玉涵)挨着她坐在榻边,捧着一本翻得有些毛边的诗文集,看得入神,偶尔会轻轻蹙眉,似在琢磨字句;闹闹(玉澜)精力最是旺盛,正和贴身丫鬟采菱在屋中一角玩翻花绳,两根红绳在她们手中翻飞缠绕,时而化作“剪刀”,时而变作“花篮”,引得她咯咯直笑;而曦曦(林苏玉潇)则坐在窗边的小杌子上,手中摆弄着一个黄铜九连环,指尖灵活地穿梭转动,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母亲,耳朵早已悄悄竖了起来,将屋内的动静尽收耳底。
墨兰在榻边坐下,侍女奉上一杯温热的杏仁茶,她浅啜一口,脸上漾起温和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四个女儿,柔声道:“今日回你外祖父家给外祖母请安,听了个好消息。你们的庄表姐,就是大表姑母家的大小姐,婚事总算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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