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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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园秋深药香半书声（第1页）

秋分过后，苏州的雨就多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丝缠在檐角，把林府的青瓦润得亮，墙角的青苔在水汽里疯长，爬满了半面墙，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

林黛玉这几日总守在父亲榻前。林御史的咳嗽见轻了些，却总爱犯迷糊，时常指着窗外的芭蕉问：“玉儿，你看那叶子上的雨珠，像不像你小时候串的玻璃珠子？”她便笑着点头，伸手接住从窗缝飘进来的雨丝：“像呢，比玻璃珠子还亮。”

林晚星提着药罐从廊下走过，罐身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药香混着雨气漫开来，与院子里的桂花香缠在一起，竟生出几分温润的暖意。她把药罐放在外间的小炉上温着，转身进了厨房——福伯说林黛玉这几日没怎么好好吃饭，特意蒸了些藕粉糕。

“晚星姐姐。”贴身丫鬟春桃端着空碗从里屋出来，眼圈红红的，“先生刚才又糊涂了，把小姐认成了过世的夫人，拉着小姐的手说‘阿婉，你别生我气了’，小姐背过身偷偷抹眼泪呢。”

林晚星捏着面团的手顿了顿，轻声道：“知道了，我把糕蒸好就过去。”

藕粉糕要蒸得嫩，得用刚磨的藕粉，加些桂花蜜才够甜。林晚星坐在小凳上，看着蒸笼里慢慢腾起的白汽，忽然想起刚到苏州那日，林黛玉指着院角的老桂树说：“这树是我娘亲手栽的，她说桂花最是恋家，栽在哪，就把香气撒在哪。”

那时她眼里的光，像极了此刻蒸笼里跳动的热气，明明灭灭，却透着不肯熄灭的韧劲。

“晚星姐姐，药熬好了。”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林晚星端起药碗，用银簪子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才往内屋走。

里屋的帐子半掩着，林黛玉正坐在榻边给父亲掖被角，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只是眼角的红痕还没褪尽。林御史已经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有烦心事。

“药来了。”林晚星把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轻声道，“我蒸了藕粉糕，等伯父醒了，或许能吃两口。”

林黛玉转过头，飞快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道：“又让你费心了。方才……让你见笑了。”

“哪里的话。”林晚星拿起一本翻旧了的《千家诗》，“伯父刚睡着，我们去廊下坐坐吧，让春桃在这守着。”

廊下的美人靠被雨打湿了，林晚星取了两块毡垫铺上。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对面的白墙染成了半透明的玉色。林黛玉捧着温热的药碗，小口抿着，忽然轻声说：“我娘走的时候，我才五岁。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她躺在榻上，跟我说‘玉儿，要好好吃饭，好好读书’，我却只顾着哭，什么都没记住。”

林晚星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知道，有些话藏在心里太久，需要一场雨来浇开。

“后来父亲总说，我娘最疼桂花，每年桂花落的时候，她就摘了花瓣，和着蜜糖腌在罐里，说等冬天给我泡水喝。”林黛玉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刚才他把我认成娘，我忽然觉得，或许他也在想，要是娘还在，会不会也像我这样，守着他喝药？”

“会的。”林晚星望着院角的桂花树，树干上还留着小时候攀折的痕迹，“伯父心里记着伯母，就像这树记着根，不管长多高，根总在土里扎着。”

林黛玉低头看着药碗里的褐色药汁，忽然笑了：“你说的是。前几日他清醒时，还拉着我看他写的字，说‘你娘最喜这几句’，原来他什么都记着呢。”

正说着，春桃匆匆跑出来：“小姐，先生醒了，说想吃藕粉糕呢！”

两人回到屋里时，林御史正半靠在榻上，眼神清明了许多。林黛玉拿起一块藕粉糕，掰了小半喂到他嘴边，他慢慢嚼着，忽然说：“玉儿，让晚星姑娘也坐下吃，别总站着。”

“哎。”林黛玉应着，给林晚星递了块糕。

林御史看着窗外的雨，忽然道：“这雨下透了，麦子该种了。晚星姑娘，你家那边，这个时节也种麦子吗？”

林晚星笑着点头：“种呢，我爹说‘秋分种麦正当时’，还说种下去的种子，得经几场雨泡透了，来年才能结得饱满。”

“说得好。”林御史拍了拍榻沿，“人也一样，得经些风雨，心里才能踏实。”他看向林黛玉，眼神温和，“玉儿，以前总怕你受委屈，事事替你想着，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比我想的要坚韧得多。”

林黛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别过头去擦了擦：“爹，您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林御史轻轻叹了口气，“那日你念《南华经》，念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我就知道，我的玉儿长大了，能接住自己的日子了。”

林晚星看着这一幕，悄悄退到外间。灶上的药还温着，她给药碗里加了些蜜饯，用小碟盛着，放在刚才的美人靠上。雨还在下，桂树的叶子上滚满了水珠，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来，像谁在轻轻鼓掌。

接下来的几日，林御史的精神越来越好，有时还能靠着榻看书。林黛玉便把父亲的书桌搬到榻边，每日陪他写字。林御史的手还是抖，写几笔就要歇一歇，林黛玉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帮他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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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寿’字，得往右上斜一点才精神。”林御史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娘写这个字最拿手，每次给我贺寿，都要写满整张纸。”

“那等您好了，我们一起写，我学娘的笔法。”林黛玉的声音里带着轻快的调子，像雨后初晴的阳光。

林晚星则忙着整理林御史的旧物。在书房的樟木箱里，她翻出一叠泛黄的诗稿，纸页边缘都脆了，上面是娟秀的小楷，题着“秋棠集”。翻开第一页，画着一枝海棠，旁边题着：“赠夫君，乙亥年秋”。

“这是伯母的诗稿？”林晚星把诗稿递给进来倒茶的林黛玉。

林黛玉接过，指尖轻轻拂过纸页，眼里闪着光：“是呢！我娘最会画海棠，以前我总偷着学，却总也画不出她那股子鲜活气。”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两只并蒂莲，“你看，这是她怀我的时候画的，说希望我以后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像并蒂莲一样，根缠在一处。”

林晚星看着画中的并蒂莲，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桂花树。或许所谓的牵挂，从来都不是捆住谁的锁链，而是像树根与泥土，像并蒂莲的根茎，看似各自生长，地下却早已紧紧缠在一起。

秋分过后第十日，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林御史让福伯扶他到院子里晒太阳。林黛玉搬了张躺椅放在桂树下，给他盖上薄毯。林晚星则在一旁翻晒那些诗稿，阳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洒在纸页上，字里行间的墨香仿佛都活了过来。

“玉儿，把我的箫拿来。”林御史忽然说。

那支玉箫放在书房的博古架上，是当年林御史赶考时，林伯母送他的。林黛玉取来箫，他接过，放在唇边试了试音。清越的箫声一下子漫过院子，带着桂花香，飘向远处的巷弄。

他吹的是江南小调，调子轻快，像溪水绕着石头流。林黛玉跟着调子轻轻哼唱，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林晚星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一切都像被浸在了蜜里，药香、墨香、桂花香，还有箫声里的暖意，缠在一起，酿成了最温润的时光。

箫声停了，林御史看着林黛玉，眼里满是笑意：“你娘以前总说，听我吹箫，就像看到麦子在地里长，心里踏实。现在我看着你，也一样。”

林黛玉走过去，蹲在他膝前，握住他的手：“那我以后天天陪您晒太阳，听您吹箫。”

“好啊。”林御史笑着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桂花树，又看向林晚星，“晚星姑娘，谢谢你。”

林晚星正把晒干的诗稿叠好，闻言笑着摇头：“伯父客气了，我倒是该谢谢你们，让我知道，原来日子能过得这么……扎实。”

是啊，扎实。就像秋分种下的麦子，埋在土里，经了雨，见了光，慢慢扎下根，等着来年抽出饱满的穗。林晚星看着林黛玉眼里的光，忽然明白，所谓治愈，从来不是抹去伤痛，而是让那些痛，慢慢变成养分，让日子在风雨里，长出韧性来。

傍晚的时候，桂树上忽然落下来几只麻雀，啄食着地上的桂花。林黛玉拿起竹竿想赶，被林御史拦住了：“让它们吃吧，桂花香，鸟儿也爱呢。”

林晚星看着麻雀蹦跳的身影，忽然想起刚来时，林黛玉抓萤火虫的样子。那时她的指尖还带着些犹豫，如今握着父亲的手写字，落笔却稳了许多。或许成长就是这样，像这桂花，落了，却不是消散，而是化作泥土里的香，融进往后的日子里。

夜色渐浓，林晚星提着灯笼送药进去时，正看到林黛玉在给父亲读那本《秋棠集》。“……桂香浸纸，墨痕轻，与君同坐，共听风……”她的声音清越，像浸了蜜的月光，淌过安静的屋子。

林御史闭着眼，嘴角带着笑意，仿佛已经跟着诗里的句子，回到了多年前的秋夜。灯笼的光晕落在诗稿上，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都活了过来，与窗外的桂香、屋里的药香缠在一起，酿成了一坛名叫“故园”的酒，醇厚绵长，能暖透往后的每一个寒夜。

林晚星悄悄退了出来，把灯笼挂在廊下的钩子上。风一吹，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青石板上跳动，像谁在慢慢铺开一卷画，画里有雨，有药香，有书声，还有一颗在时光里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温润而坚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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