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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只素色包袱刚离开宁姐儿的手,便踏上了一段步步惊心的旅程。
次日桂嬷嬷提着包袱,脚步沉稳地走出院落,还未行至廊下,便被一名身着暗纹锦袍的管事太监拦下。那太监脸上堆着客套的笑,眼神却如钩子般盯着包袱,拱手道:“桂嬷嬷留步,奉旨例行查验,还望嬷嬷海涵,莫要夹带了违禁之物。”
桂嬷嬷面色未变,只淡淡颔,将包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抬手解开绳结。管事太监立刻上前,手指在那几匹素色绸缎上反复揉捏,甚至凑到日光下,对着光线一寸寸细看,仿佛能从布纹里找出密信一般。他又抓起那包桂花糕,掰下一块凑到鼻尖猛嗅,眉头皱了又皱;针线盒更是被他倒扣过来,银针、顶针散落一桌,他蹲在地上,一颗颗拨弄着检查,生怕藏了什么玄机。
那把艾草被他嫌恶地拨到一边,“一股子怪味,梁女官怎还带这东西?”说着,竟随手抓了大半,丢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几颗酸枣也没能幸免,他捏起一颗咬了口,酸得龇牙咧嘴,又抓走一把,“这野果子酸涩得很,怕是入不了侯府的口。”四个竹如意扣被他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才悻悻放下;唯有那串铜钱,他解了红绳,一枚枚在掌心敲打,确认只是普通的铜钱,这才作罢。
“叨扰嬷嬷了。”管事太监陪笑着拱手,目送桂嬷嬷重新包好包袱,缓缓离去。
可这才只是第一关。
桂嬷嬷刚走出这道门,没行几步,又被寺庙里负责内务监管的智空老尼拦下。老尼双手合十,面色肃穆:“桂嬷嬷,奉住持之命,查验送往庙外之物,还请见谅。”又是一番大同小异的翻检,老尼的目光比管事太监更刁钻,她捡起剩下的酸枣,尝了一颗,皱眉道:“这枣子品相粗劣,滋味酸涩,怎好送去侯府?”说着,又捻走几颗。那匹素色绸缎,竟被她一眼看中,“这料子虽不算上等,却胜在绵软,老衲近来正缺块衬里的布,嬷嬷莫怪,便借去一用。”话虽客气,手却早已将绸缎抽了出来,近乎明抢地揣进了袖中。
桂嬷嬷看着她的举动,只是淡淡道:“不过是些寻常物事,大师喜欢便拿去。”
一路行来,桂嬷嬷竟被不同层面、不同隶属的人拦下了六七次。有宫里直接派来的侍卫,有寺庙本寺的僧人,还有些来路不明、看似路人却眼神锐利的汉子。每一次盘查,都看似随意,实则细致到了极致。包袱里的东西,在一次次的“查验”中,被以各种理由“消耗”着——艾草剩了寥寥几根,酸枣只剩小半包,桂花糕被掰走大半,那素缎更是被截留了只剩下一匹。
待到包袱终于历经“劫难”,辗转交到梁家管事时,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而当这只“瘦身”大半的包袱,最终,送到周妈妈手中时,里面只剩下:一匹素缎、小半包酸枣、许干枯的艾草、完整的针线盒、四个竹如意扣、以及那几个原封未动的铜钱。
消息是通过青筠传递的。
青筠是梁府的家生子,自小便跟着宁姐儿,一同入宫,又跟着她来到这西山寺庙,是宁姐儿在这龙潭虎穴里,唯一能放下半分心防的人。她借着送晚膳的由头,悄悄溜进宁姐儿的禅房,掩上房门,压低了声音,将包裹被层层盘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小姐,那些人简直是明抢!艾草被丢了大半,酸枣剩了没几颗,桂花糕全被掰走了,连素缎都被那拿的只剩下一匹……”青筠的声音里带着愤懑,又怕被人听见,只能死死压低着嗓门,“好在……好在那四个如意扣铜钱串,都还在。”
宁姐儿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骤然一松,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险些虚脱。她最担心的,是那些暗藏玄机的物件被识破、被没收。如今看来,那些搜查者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可能夹带的密信、贵重物品或是违禁之物上,对于这些看似普通甚至寒酸的“杂物”,虽经手无数,却无人会深究其排列组合背后的深意。艾草少了,酸枣缺了,无关大局;绸缎被贪,更是小事一桩。只要核心的“四”“死”“置”还在,那条关乎生死的暗语,便能传递出去。
“没丢要紧东西就好……”宁姐儿喃喃自语,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心中对太后的手腕,又多了几分敬畏。太后允许甚至引导了这场严密的监控,让各方势力都“亲眼”查验过这个包裹,恰恰是用这种方式,洗清了它携带密信的嫌疑,反而让那最核心的、以物代言的暗号,得以安全传递。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立在一旁的青筠身上,心头蓦地一酸。
眼前的少女,褪去了侯府丫鬟的鲜亮灵动,一身半旧的灰布衣裙洗得白,衣角还打着两个细密的补丁。原本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倦意,眼下泛着青黑,是夜夜警醒、操劳不休的痕迹。数月的清苦日子,磨去了她脸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她眉宇间的稚气,只余下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与沉稳。宁姐儿的目光,落在青筠的手上——那双手,曾是十指纤纤、细腻白嫩,如今却因为日日浆洗衣物、擦拭冰冷的佛龛供桌、甚至要劈柴烧火,变得粗糙泛红,指腹结了薄薄的茧,手背还带着几处被寒风吹裂的细小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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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宁姐儿的心头。在这龙潭虎穴般的西山禅院,青筠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可以卸下几分防备、吐露些许心声的人。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那些面对太后试探时的步步惊心,那些担忧家族安危的焦灼不安,都是青筠默默陪在她身边,递上一杯热茶,或是一句轻声的宽慰。
她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到妆匣前。那只梨花木妆匣,曾是母亲墨兰亲手为她置办的,如今却早已没了往日的珠光宝气。她轻轻掀开匣子,里面只余下几支寻常的银簪、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还有些零碎的针线。宁姐儿的指尖,在匣底摸索片刻,摸出一个小小的锦袋,打开来,里面躺着几颗仅存的小金豆子——那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体己,舍不得变卖,一直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她又褪下手腕上一支细细的金丝镯子,那镯子成色不算最好,样式也简单,却是她及笄那日,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冰凉的镯身,还带着她手腕的温度,也藏着她对侯府、对母亲的念想,是她如今身边,为数不多的慰藉。
宁姐儿握着金豆子与镯子,走到青筠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青筠掌心的粗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青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些金豆子,你拿去打点一下底下的人,让他们嘴上都紧些,莫要乱说话。这镯子……给你戴着玩。”
青筠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滚烫的炭火烫到一般,慌忙缩回手。几颗金豆子从她掌心滚落,掉在青砖地上,出一阵细碎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她顾不得去捡那些金豆子,只是红着眼圈,慌忙将那支金丝镯子塞回宁姐儿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哭腔:“大小姐!您别这样!奴婢不要!真的不要!”
她抬眼望着宁姐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衣襟。她望着宁姐儿消瘦的脸颊,那脸颊曾是饱满莹润的,如今却只剩一把单薄的骨头;望着她身上那件洗得白的棉袍,那料子粗糙,远不及侯府里的绫罗绸缎舒适;望着她髻上那支简陋的乌木簪,那是她如今唯一的头饰。青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哽咽着道:“您看看您自己!宫里带出来的体己,好的早就变卖了打点上下;西山的用度这般紧,您连块像样的点心都舍不得吃,顿顿都是粗茶淡饭,还得处处打点那些侍卫嬷嬷……您的东西都快没了!这镯子是夫人给您的念想,您怎么能给奴婢!金豆子您自己留着,万一……万一有个急用呢?”
小丫鬟的话,一字一句,都像一根根细针,狠狠扎在宁姐儿的心上。她怔怔地看着青筠,看着这个跟着自己从侯府的锦衣玉食,一路沦落到这深山古寺吃苦受累的丫鬟,看着她明明自己过得这般艰难,却还一心护着自己的模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起自己作为永昌侯府嫡长女时的风光。那时的她,虽不得父亲偏爱,可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顶尖的?绫罗绸缎裹身,珍馐美味入口,身边丫鬟环绕,何曾受过半分委屈?何曾需要这般算计着几颗金豆子、一支细镯子过活?如今却……
“是我没用……”宁姐儿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积攒了许久的委屈与无助,在这一刻尽数爆。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是我身份不够高,护不住自己,也连累了你,让你跟着我在这里吃苦……”
“大小姐别哭!”青筠慌忙上前,用自己粗糙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宁姐儿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奴婢不苦!真的不苦!能跟着大小姐,伺候大小姐,奴婢心里踏实!奴婢是心疼您……您从小金尊玉贵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您过的才是真苦啊……”
主仆二人,在这清冷禅房的角落里,紧紧依偎着,相对垂泪。她们不敢哭出声响,只能压抑着,出细碎的呜咽,生怕被外面的人听见,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窗外的山风,掠过院中的青竹林,出一阵簌簌的声响,像是在为她们低泣,又像是在诉说着这深宫侯府里,女子身不由己的悲凉。
她们哭的,是眼前的窘迫与恐惧,是这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的日子;哭的,是这无法自主的命运,是这重重枷锁下,看不到尽头的迷茫;更是哭着彼此相依为命的情分,哭着这份在权力漩涡里,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珍贵的温暖。
宁姐儿紧紧握住青筠的手,冰凉的指尖,贪婪地汲取着对方掌心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她知道,青筠说的是真心话。可正因为是真心,才更让她心痛。
她过得苦,她的丫鬟,只会过得更苦。
这份认知,比太后的讥讽更刺骨,比包裹被搜查时的紧张更沉重,让她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在这波谲云诡的权力漩涡里,她们主仆二人,不过是两片随风飘零的浮萍,无根无依,随时都可能被汹涌的巨浪碾碎。能依靠的,除了彼此之间这点微弱的情分与咬牙的坚持,便只有远在京城的母亲——能否读懂她用性命传递的暗语,能否为她们,撑起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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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模糊了视线,宁姐儿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将整座禅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一片冰冷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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