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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这笔钱存了起来。在下次家庭采购时,她会看似随意地多买一些水果,或者挑一块好一点的肉,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市打折。”当方协文某次无意间提起办公用的移动硬盘坏了时,她能不动声色地网购一个新的,放在他桌上,说:“正好看到有活动,就买了。”
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方协文那脆弱的自尊心,仿佛这笔微薄的收入,是她与他们共同面对的沉重现实之间,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协议。她并非想要证明自己有多能干,只是想告诉自己也告诉他:这个家,我们是在一起扛的。她没有完全被困在尿布和奶瓶里,她还有能力,用她熟悉的方式,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添上一块砖,加上一片瓦。
深夜,台灯的光晕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屏幕上光标闪烁,旁边可能还放着半杯凉掉的开水,和一块来不及吃的饼干。窗外是寂静的夜,窗内,键盘轻微的敲击声与婴儿沉睡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辛酸而又坚韧的图景。
这份在家里完成的工作,报酬低廉,内容琐碎,甚至不被理解。但它对于黄亦玫而言,意义远过那几张钞票。它是她在母亲、妻子、儿媳这些身份之外,与过去的那个“黄亦玫”保持连接的微弱信号,是她在现实的泥沼中,为自己保留的一口自由呼吸,更是她在无力改变大局时,所能做出的、最沉默也最倔强的反抗。她用自己的方式,贴着地面飞行,哪怕翅膀沉重,也从未真正放弃天空。
苏哲。
这个名字,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闪电,带着撕裂一切的光芒和巨响,瞬间将方协文击中。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看到黄亦玫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后面的话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
“……就是……很多年前,我们……谈过一段时间。”
很多年前……谈过一段时间……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方协文认知世界里一场前所未有的、颠覆性的爆炸。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度褪去,变得惨白。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紧缩着,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苏哲?!
那个苏哲?!那个名字频繁出现在财经新闻头版,那个在华尔街呼风唤雨,回国创立哲略资本,是名校特聘教授,是连他这种埋头搞技术的人都如雷贯耳的资本大鳄苏哲?!
他的妻子,黄亦玫,这个他眼中极好、极珍贵,但也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安置在自己所能理解的“优秀”范畴内的女人——漂亮,有才华,家世好——她竟然……竟然和那样一个站在云端、如同传说般的男人,谈过恋爱?!
这怎么可能?!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他。这感觉远远越了普通的“吃醋”或“嫉妒”。那是一种认知体系被彻底摧毁的眩晕感。他一直知道黄亦玫很好,好到他时常觉得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配得上。但他潜意识里为这份“好”划定了一个边界,一个他认为自己踮起脚尖,或许还能够到的边界。而苏哲的出现,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易地抹去了这个边界,将他连同他所以为的“配得上”,一起推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得到了珍宝的幸运儿,此刻却骇然现,这珍宝曾属于一座他连仰望都感到脖颈酸痛的、遥不可及的辉煌宫殿。那种落差,不是小溪与江河的差距,是尘埃与星辰的距离。
他“破防”了。不是愤怒的爆,而是内心所有安全感和自我价值构建的堡垒,在那瞬间,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他看着黄亦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为什么以前不说?”,想问“你们到了哪一步?”,想问“他那么优秀,你为什么选择我?”。但所有的问题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近乎呻吟的、沉重的喘息。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卫生间,反锁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瓷砖,他滑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头,用力撕扯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对比:
苏哲,斯坦福毕业,华尔街精英,资本巨鳄,谈笑间运作亿万美元。
他,普通大学,挣扎求生的小公司老板,为下个月工资和房租愁。
苏哲,长相帅气,风度翩翩,是媒体追逐的焦点。
他,相貌平平,气质普通,扔进人海就找不到。
苏哲,能带她出入顶级场合,讨论她感兴趣的艺术与金融。
他,连给她买件像样的大衣都要犹豫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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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项对比,都像一把淬毒的匕,狠狠地扎进他最深的自卑心里。他之前所有因“踏实”、“努力”而建立起来的微弱自信,在“苏哲”这个名字的万丈光芒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知道,黄亦玫和苏哲是不会复合的。正如黄亦玫坦诚时,语气里的平静与疏离,那已经是翻篇的过去。他也理智地明白,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知道”和“感受”是两回事。
从那一刻起,苏哲,这个他从未真正接触过的男人,以一种无比强大的、幽灵般的方式,住进了他的心里。不是作为一个具体的情敌,而是作为一个永恒的、无形的参照物,一个衡量他所有失败与不足的绝对标尺。
这种内化是致命的。它彻底改变了他与黄亦玫相处的微生态。
以前,黄亦玫偶尔因为疲惫或孩子哭闹而语气不耐烦,他或许会感到些许委屈,但很快会过去。但现在,一旦黄亦玫的眉头微蹙,说话的语气稍微加重一点点,哪怕只是无心之举,在他敏感而扭曲的解读里,都会立刻被无限放大,直接关联到那个住在他心里的“幽灵”。
“她是不是觉得我无能?”
“她是不是在拿我和苏哲比较?”
“她是不是后悔了?后悔选择了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她对我这点不耐烦,是不是因为苏哲从来不会让她有这种情绪?”
他的自卑,像一片疯狂滋生的霉菌,在苏哲这个名字提供的潮湿阴暗的土壤里,迅蔓延,腐蚀着他所有的理性。他开始变得异常敏感,杯弓蛇影。黄亦玫一个无心的眼神,一句客观的评价,甚至只是沉默,都可能被他解读为一种无声的贬低和嫌弃。
他会更加沉默,用冷战来包裹自己受伤的自尊;或者,会在某些时候,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强调自身“付出”和“不易”的方式,来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言语间充满了“我虽然不如他,但我已经在拼命”的悲情。这种状态,让黄亦玫感到莫名其妙,又疲惫不堪。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偶然的相遇,一次坦诚的告知,会让她熟悉的丈夫,变得如此陌生、易碎且难以相处。
方协文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心理牢笼里。他看着身边的黄亦玫,依然是他爱的模样,但这爱里,却掺杂了太多因那个“幽灵”而生的恐惧、自卑和不确定。他拥抱她的时候,会想苏哲是否也曾这样拥抱她;他努力工作时,会想自己的这点成就在苏哲面前是否如同儿戏。
苏哲成了他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假想敌。他不再仅仅是与黄亦玫相处,他是在与黄亦玫的过去,与一个被他自己神化了的、无比强大的影子,进行着一场注定徒劳且不断自我消耗的战争。这场战争没有硝烟,却足以让他们的婚姻,一步步走向更深的疲惫与隔阂。他亲手将那个名字,变成了悬在自己婚姻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微小的摩擦,都可能成为斩落他可怜自尊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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