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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清晨,是被云雾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吃”掉的。
林雾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木屋的窗棂是旧式的,糊着泛黄的绵纸,透进来的光线便带着一种朦胧的、如同浸过水的暖黄色。她披衣起身,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清冽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气息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让她精神一振。
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的白。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将远近的山峦、树林、乃至不远处溪流的轮廓都彻底抹去了。视线所及,不过十步之遥,再往外,便是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乳白色。世界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棉絮温柔地包裹了起来,所有的棱角、所有的声响,都被这无边的白所吸收、消解。寂静是绝对的,连平日里喧闹的鸟鸣也仿佛被雾气打湿了翅膀,只剩下偶尔一两声怯生生的、来自极近处的啁啾,更衬得天地间一片空蒙。
她此行的目的,本是“逃离”。逃离城市里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关系,逃离那份让她身心俱疲、却看不到前景的工作,逃离那种日复一日、如同困兽般的窒息感。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把乱麻般的思绪一根根捋顺,或者,干脆一刀斩断。这座位于深山老林、废弃多年的外婆家的老屋,成了她临时的避难所。
刚来的头两天,这种极致的安静几乎让她疯。没有网络,信号时断时续,只有一座空屋、满山寂静和她自己。她像一头被突然关进笼子的野兽,在小小的木屋里焦躁地踱步,试图用书籍、用带来的旧收音机里刺刺啦啦的杂音来填补空虚,却只觉得那寂静更加咄咄逼人。
直到这个云雾弥漫的清晨。
她搬了一张小竹凳,坐在屋檐下,面对着那片虚无的白。起初,她依然试图“思考”,像过去一样,强迫自己分析利弊,权衡得失,为未来规划出一条清晰的路径。但思绪如同撞进棉絮的拳头,无处着力,很快便疲软下来。焦虑像雾气一样,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渗出,试图将她吞没。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对抗。既然看不清前路,索性就不看了。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她开始将注意力转向身体的感觉。脸颊上拂过的、带着水汽的微风,是冰凉的,像最细腻的丝绸。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是复杂的——陈年木头的沉香、脚下青苔的腥气、远处不知名野花的淡香,还有泥土深处最原始的芬芳。耳朵努力在寂静中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屋檐积水滴落在石阶上的“嗒”的一声,极有耐心,仿佛计时;雾气本身似乎也有声音,是一种极其低沉的、弥漫在每一寸空间的“嗡”鸣,需要屏住呼吸才能隐约察觉。
她甚至能“听”到光线变化的声音。当一缕稍微强劲些的山风,暂时吹散了一小片眼前的浓雾,让一小块墨绿色的山体轮廓短暂显现时,她仿佛听到了光挤破雾障的、极其轻微的“噗”的一声。当雾气重新合拢,世界复归纯白时,又有一种柔软的、如同叹息般的闭合声。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她不再是一个被困在问题中心的、焦灼的思考者,而是化作了这清晨山雾的一部分,一个被动的、开放的感知容器。思绪的潮水渐渐退去,留下的是被感官无限放大的当下。那些困扰她的问题——工作的去留,感情的纠葛——并没有消失,但它们仿佛被这厚重的雾气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得模糊,不再具有迫在眉睫的压迫感。
她想起童年暑假在这里度过的一个夏天。也是这样的雾天,外婆坐在同样的位置,不紧不慢地择着豆角,哼着不成调的山歌。那时的她,只觉得时间慢得令人指,一心盼着雾散天晴,好去溪边捉鱼。如今才明白,那种“慢”里,藏着怎样的定力与安然。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小时。东边的天际,那浓稠的白色开始透出极淡的金色。雾气开始变得稀薄,不再是铁板一块,而是显现出流动的形态,像巨大的、透明的纱幔在山间缓缓飘移。近处的树木率先露出了湿漉漉的、深绿色的身影,叶片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远处的山峦一层层地显现出来,近的墨绿,远的青灰,再远的,便只剩一抹淡淡的、如水墨画般的影子,层次分明,意境悠远。
世界,正从一场大梦中缓缓苏醒。
林雾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心头的雾,似乎也随着山间的雾,在悄然散去。问题依然没有答案,前路依然模糊不清。但那种急于寻找出口的焦灼感,却平复了许多。她忽然觉得,或许人生有些阶段,就像这云雾清晨,需要的不是急于拨云见日,而是学会在朦胧中安然等待,在寂静中仔细聆听内心的声音。答案不会在焦虑中浮现,只会在平静的水面上,映出它本来的样子。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最后一道雾障,温暖地照在她脸上时,林雾缓缓站起身。山林的轮廓已经清晰,溪流潺潺的水声也变得响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回到屋里,烧水,准备简单的早餐。动作不疾不徐。她知道,下山的路依然要自己走,人生的抉择依然要自己面对。但这个被云雾洗涤过的清晨,给了她一种新的力量——不是看清一切的洞察力,而是在看不清的时候,依然能够保持前行勇气的、安静的定力。这满山的云雾,终将散尽。而散尽之后,显露出的山峦,或许会比想象中更加坚韧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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