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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除夕夜,小小院落里,檐下两盏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却孤寂的光晕。奚筱独自站在院中,望着云雾小心翼翼地将一盏写满祈愿的孔明灯送入夜空,那一点光亮渐飞渐远,融入无边的墨色。
待云雾拍着手呵着白气跑回来,奚筱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拉住她冰冷的手:“外头冷,快进屋先吃点热乎的,一会儿咱们再把那箱烟花放了,然後……”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又迅速被笑意掩盖,“然後搬三把摇椅出来,就搁在这儿,温一壶醇酒,听说夜里会落雪呢,咱们可以一边赏雪,一边小酌,岂不是人间乐事?”
她笑得有些勉强,连语调都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云雾听出了那笑声底下无法弥补的愧疚与酸楚,却也不点破,只如往常般嬉闹回应:“姑娘分明是自己馋酒了,偏要扯上赏雪这等雅事来做幌子!”
奚筱顺势扬了扬眉毛,与她笑闹了几句,仿佛真被说中了心事。两人挽着手踏进灯火通明的屋内,只见奚榆正将最後一副碗筷摆放整齐,擡眸见她们进来,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今日除夕,破例准你们小酌几杯。”
话音未落,两个姑娘便欢呼着围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嘴上像抹了蜜似的说着讨巧的吉祥话。屋内一时笑语喧阗,暖意融融,恍惚间竟似回到了当年在药谷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是这欢声笑语之下,总隐隐缠绕着一缕难以驱散的丶沉默的悲伤。
饭毕,三人正兴致勃勃地抱着烟花要去院里,院门外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拍门声,间或夹杂着模糊的人语与呜咽。
奚榆下意识上前应门,奚筱却猛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心头莫名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固执地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师兄,别去,外头的事……与我们无关。”
“奚榆,开门!”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浑厚却焦灼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後面似乎还跟着女子压抑不住的啜泣。
奚榆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看向奚筱,眼中流露出一种深切的丶难以言喻的疲倦与无奈,他轻声道:“是侯府的人。”
奚筱嘴角牵起一抹苦涩至极的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却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手,奚榆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拔开了门闩。
门刚一打开,一群人便几乎是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文远侯与其夫人,两人皆是面色沉郁,身後跟着脸色苍白丶始终低垂着头的裴且,以及挽着他手臂丶不住掩面哭泣的赵悠悠。
“你可知陛下欲征北江,清剿摄政王残馀势力,这次点了你弟弟为主帅!”文远侯根本不看旁人,怒目瞪视着奚榆,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厉声斥责,“他自幼体弱,何曾读过半本兵书,习过片刻武艺?陛下待我侯府向来亲厚,此次这番行事,你该知是为了什麽?!”
奚榆脸色阴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奚筱上前一步,挡在奚榆身前,目光清冷地看着文远侯,一针见血道:“侯爷除夕之夜兴师动衆而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告知我们这个消息吧?”
文远侯似是不屑与她对话,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奚榆,语气强硬,不容置疑:“我要你代你弟弟出征,这是你欠侯府的,也是你身为人子该尽之责!”
“休想!”奚筱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地回绝。她护在奚榆身前,目光灼灼地扫过侯府衆人,“你们为了侯府虚名,当年将他当作棋子送入药谷,令他做那替死卒,何曾有过半分怜惜?他付出那般惨痛代价时,不见你们关心内疚,如今裴且有了性命之危,你们又想将他推出去送死,难道他就不是你们的血脉至亲了吗?!”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心痛汹涌而出:“当年他年仅八岁,被你们送上药谷时,夫人您当时的不舍与眼泪,难道都是假的吗?师兄腕间那缕您亲手所系丶祈佑长生的赤金丝缕,他至今仍贴身珍藏,这些,难道侯爷和夫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侯夫人被这番话刺得面色一白,眼中蓄起了泪水,她看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语丶神色冷寂的奚榆,心知这个儿子早已对侯府寒透了心。再转向奚筱时,那点心虚瞬间化为了迁怒的恶毒,她尖声道:“若不是你这个祸水,他早该完成任务风风光光返回侯府,我们早已为他择定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是他自己鬼迷心窍,非要舍弃‘裴允’之名,非要与侯府断绝关系,都是为了你!”
见奚筱因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而怔住,侯夫人语气更加阴冷刻薄:“如今他又为了你,将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现在还是因为你,陛下容不得他,容不得侯府,你这个害人精,扫把星!”
她说着,情绪失控地竟要上前推搡奚筱。一旁的云雾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却被盛怒之下的文远侯猛地一脚踹开,娇小的身子重重撞在廊下的梁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云雾!”奚筱惊呼,怒火瞬间烧红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便要冲上前与文远侯拼命。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奚榆拦住了她,他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是无尽的哀凉,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筱筱,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奚筱反手死死抓住他的袖子,泪水滚滚而落,她拼命地摇头,泣不成声:“不会的……你不会回来的……你又要抛下我……我不要……我不许你走!”
一旁始终低声啜泣的赵呦呦猝然止住了哭声,她踉跄着扑到奚筱面前,竟是“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冰冷的石砖寒意瞬间穿透衣裙。
“奚姑娘!”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凄楚哀绝,双手死死抓住奚筱的衣摆,“求求你,求求你发发慈悲,帮帮我吧,我与裴且才刚刚成亲……我…我已有了身孕,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他去那战场就是送死,绝无生路,可若是奚公子去……以他的能耐,或许……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求求你了!”
奚筱後退半步,尚未开口,身後的侯夫人已然厉声呵斥:“呦呦,你是什麽身份,她又是什麽身份,竟值得你如此自降身份?还不快给我起来!”
赵呦呦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不管不顾地对着奚筱“砰砰”磕起头来,额角很快一片青红。她语无伦次,哀怨泣诉:“奚姑娘,我求求你了……让奚公子去吧……侯府毕竟是他的家……血脉相连,他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侯府遭难不管不顾啊……”
最後那句“家”和“血脉相连”,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奚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所有的坚持和愤怒,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她无力地垂下手,指尖冰凉。
她沉默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蜷缩在廊柱下痛得脸色发白的云雾,身後,传来奚榆痛苦而急切的保证,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惜:“筱筱,我一定会回来,你信我......”
奚筱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只是慢慢地丶极其小心地将云雾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後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指微微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寻xue丶施针。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仿佛身後那扇正在缓缓关上的院门,以及门外那个她此生最牵挂的人,都已与她无关。
“吱呀——”一声沉重的闷响,门闩落下的声音隔绝了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天空中,鹅毛般的大雪毫无预兆地簌簌飘落,顷刻间便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冰凉的雪花落在奚筱的发梢,她却浑然未觉,只是吃力地扶着身形瘦小的云雾,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挪回屋内。
一擡眼,却见屋内烛火摇曳处,静立着一人。
他身披一件青白色锦缎大氅,墨玉般的长发未束冠冕,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了少许,其馀柔顺地披散在身後,周身褪去了帝王的凛冽威仪,在温暖的光线下,竟恍如一个温润清雅的世家公子,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最初在侯府相见时的模样。
是裴允。
他身後的鹤影悄无声息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奚筱搀扶着的云雾。一名随行的老太医提着药箱,立刻紧跟其後,引着他们往侧院厢房去。
转瞬间,喧闹退去,温暖的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静得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在窗纸上的声音。
“今日,”裴允温润的声音率先打破沉寂,如潺潺溪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才是我的生辰。”
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犹带泪痕丶冰冷淡漠的脸上,轻声问道:“其实那日是奚榆的生辰,就因为没能陪他过成那个生辰,所以……你便决意要取出那情蛊?”
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真实的遗憾,仿佛那曾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蛊虫,是什麽值得珍惜的念想,“就……这般恨我麽?”
他下意识地想再靠近一些,可见她那般冰冷决绝地站在原地,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怯意,脚步不由得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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