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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沉寂了三日的朝堂因天子的重新临朝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绷。
裴允端坐于御座之上,他面色较往日更显苍白几分,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青黑,但身姿依旧挺拔。
许是风雨欲来,又或是得了什麽风声,今日的朝臣们格外安静,大多垂首敛目,盯着脚下的金砖缝隙,默默无语。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王德全见状,上前一步,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拖长了音调高声唱喏:“有事啓奏,无事退朝——!”
尾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愈发衬得四下寂静。一名站在後排的年轻御史嘴唇动了动,似有谏言欲吐,刚想迈步出列,衣袖却被身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死死拽住。
老臣未曾擡头,只以眼神拼命示意制止,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惧。那年轻御史面露挣扎,目光在御座上那看似威严却无心政事的帝王脸上逡巡片刻,终是泄了气般,将迈出的半步收回,重新埋首于队列之中,沉默不语。
这细微的动静并未逃过裴允的眼睛。他慵懒地靠在冰冷的龙椅背上,一手支颐,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上的蟠龙雕刻,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终于开口:“爱卿方才欲言又止,是提前知晓了今日殿中必有‘热闹’,故而踌躇?还是觉得朕近日心绪不佳,会无故杀人,徒添性命?”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转冷,“抑或……爱卿满腹经纶,却只擅长议论朕後宫的那些床榻私隐,于国计民生反倒无话可说了?”
话落,底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窸窣声,臣子们交换着惶恐不安的眼神,额头渗出细汗,只是还未等他们想出应对之词,大殿那两扇沉重的镶铜朱门,竟被一股巨力从外部“轰”地一声猛然推开!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方向,阳光争先恐後地涌入,勾勒出门口一群不速之客的身影。除却少数几人发出短促的惊呼,大部分臣子脸上竟无多少意外之色,仿佛早有所料,只是那沉寂之下,是更深的惊悸与观望。
裴允姿态未变,甚至饶有兴致地巡梭了一圈殿下衆臣的神色,轻轻笑了笑:“朕的紫宸殿,何时成了市井间可以随意进出的花柳巷了?”他缓缓坐直了身子,语含深意,一字一句道:“诸位爱卿,似乎也并不十分惊讶,仿佛……早知此事,正等着看好戏呢。”
底下一些心思敏锐的朝臣见裴允这般镇定自若,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戏谑,与传闻中前些日子暴躁易怒,行事癫狂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不禁升起强烈的不安。
“陛下息怒,臣等远在北江,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心中忧切,特来探望圣颜!”说话的正是方才撞门而入的葛全,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与身旁同样甲胄在身的儿子葛安并肩而立,身後跟着一群手持明晃晃兵刃,神色肃杀的将领兵士,杀气腾腾地涌入大殿,瞬间将祥和庄重的朝堂变成了剑拔弩张的险地。
若是没有这般刀兵相向的架势,其言语之“恳诚”,倒真像是忧君忧国的好臣子。
那葛全象征性地微微行了个礼,未等裴允开口便自行直起身,侧身指向身後一位面色阴沉如水,眼中燃烧着仇恨火焰的年轻将领,扬声道:“这位是沈容沈将军,沈将军亦是恐陛下身边有奸佞小人,致使圣体不安,朝纲紊乱,这才行事鲁莽了些,率兵护驾心切,还请陛下勿怪。”
便是暗讽裴允近几日行事不端了。只是这麽持枪拿刀的,于手无缚鸡之力文臣来说还是过于凶险了。
“沈容!你……你竟敢投敌造反?!挟兵刃入殿,此乃诛九族的大罪!”一名面露惊恐的老臣颤抖着手指,激昂指责,声音却因恐惧而显得色厉内荏。
那被称为沈容的少年将军猛地擡头,目光直直射向御座上的裴允,语气阴森冰冷,带着刻骨的恨意:“陛下当日下令,无故处死我无辜的三妹时,便该料到,沈家儿郎绝非任人宰割之辈,必会有如此血债血偿之局面!”他朝後看了一眼,厉声道:“带上来!”
立刻有三名身着戎甲,神情冷硬的兵士应声上前,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打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刹那间,三颗血淋淋,面目狰狞的人头赫然呈现在衆人面前!那正是文远侯丶及其夫人和小侯爷裴且的头颅!
“啊——!”有胆小的文臣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当即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面色惨白如纸,手指着那木匣,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残忍而悲怆的笑意,声音响彻大殿,字字泣血:“我三妹在宫中遭此无妄之灾!那文远侯府,为了撇清与沈家的关系,竟狠心将已有身孕在身,即将临盆的呦呦毒害而死,一尸两命!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裴家满门,就该为我妹妹偿命!”
竟是私自调动兵马,灭了文远侯府满门!此等骇人听闻的暴行,令满朝文武皆倒吸一口凉气。
裴允终于在此时变了脸色,他身子微微前倾,定定地望向地上那三颗血肉模糊的头颅,目光幽深难测。他脸上虽未有过多的表情,然额角太阳xue处青筋根根突起,微微跳动,紧握龙椅扶手的手背上亦是血管毕现,已清晰地预示着他内心翻涌的怒火与杀意。
“杀了他。”一声低语,突如其来,声音低得仿佛只是唇齿间的气流摩擦。
还不等衆人反应过来,天子身侧的阴影处,竟凭空闪现一个身着夜行衣,面容模糊的身影!那人如同鬼魅,行动迅疾如电,衆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凛冽的寒光已如毒蛇出洞,直取沈容脖颈!
沈容脸上的得意与仇恨尚未褪去,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只见血光迸现,一颗头颅已带着惊愕的表情飞离身躯,滚落在地,那双目圆睁,似乎至死不信。
那黑衣人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整个刺杀过程,不过呼吸之间。
裴允只在那颗表情凝固的头颅上淡漠地看了一眼,随即转向面色骤变的葛全,语气平静得令人发指,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沈将军年轻气盛,误入歧途,落得如此下场,实乃我元楚一大损失。可惜,可叹。”
局势陡转直下!刚刚还在观望,甚至暗中倾向葛全的朝臣,此刻被这雷霆手段与天子深不可测的底蕴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颤颤巍巍地跪伏于地,高呼“陛下息怒”。
只剩下少数几个与葛全牵连过深,或脸色铁青丶或面如死灰的臣子,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葛全万万没想到,裴允竟敢在双方兵力对峙,己方明显占优的情况下,于大庭广衆之下,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当场斩杀大将!他惊怒交加地朝周围看了一眼,心中那份不安与恐慌瞬间攀升至顶点。
一些原本被震慑住的忠直之臣,此刻似乎才从惊变中反应过来,立刻抓住机会,对着葛全父子大声呵斥,表明立场。
“葛全!你这反叛乱臣,犯上作乱,不得好死!”
“就算你今日侥幸篡权上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共击之!老夫就是拼着这顶乌纱帽不要,在史书上也要记下你这逆贼一笔!”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就是血溅这三尺金殿,也定与陛下共进退!”
“......”
一时之间,朝堂上空前“和谐”,充满了对天子的忠诚之声与对逆贼的唾骂,仿佛之前的沉默与观望从未发生。
葛全阴沉着脸,目光狠毒地扫过这些见风使舵,此刻急于撇清的朝臣,心中已暗暗发誓,今日过後,他必拿这些人率先开刀,以泄心头之恨。然而,他心中的毒计还未完全成型,大殿门口光影一动,竟又缓步走进一人。
来人一身素白长袍,纤尘不染,面容俊雅,正是许久未见的北江世子伶舟陵。他步履从容,神态闲适,仿佛不是踏入这杀机四伏的朝堂,而是漫步在自家庭院赏花一般。
“皇兄,”伶舟陵朝着御座方向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歉意,“臣弟救驾来迟,让皇兄受惊了。”这般模样,哪像是来平息叛乱,解救危局的,分明像是游山玩水恰好路过此处,顺便进来打个招呼。
衆臣一脸懵懂,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状况。这葛全父子,难道不是受这位世子指使前来逼宫的吗?为何此刻伶舟陵的言行,倒像是与天子站在同一阵线?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脸色煞白丶冷汗涔涔的葛安,只见那年轻人脸上已满是惶恐与绝望,不见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
伶舟陵仿佛没有看到地上的尸体与弥漫的血腥气,淡淡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转向葛全身後那些手持兵刃的将领,轻声呵斥:“你们还在等什麽?陛下在此,还不赶紧护驾,将乱臣贼子拿下?”
葛全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麽,背後传来整齐划一的应和声。
“是!谨遵世子令!”
未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背叛中回过神来,只觉背心一凉,数柄锋利的长剑已从背後刺入,穿透甲胄,直没至柄!
葛全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的却是昔日部下冰冷无情的面孔。他张了张嘴,鲜血自口中涌出,最终无力地扑倒在地,他奋力擡起沉重的眼皮,最後映入眼帘的,是御座之上那人缓缓站起身,款步向下走来,与那白衣世子站到了一处。两兄弟相视一眼,竟都露出了些许笑意,仿佛忘了不久前的北江大战与种种算计,就这麽假模假样地兄友弟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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