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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尾有家豆腐店,开了三十六年。
青石板上常年汪着洗豆子的水,木门框被岁月磨出圆润的弧度。每天清晨四点,磨浆机的嗡鸣会准时惊醒巷口的流浪猫,随后是豆浆煮沸时翻滚的咕嘟声,混着柴火噼啪的轻响,在雾气里飘出很远。
阮昔语蹲在店门口剥毛豆,指甲缝里嵌着豆荚的淡青色。她数得很认真,每剥十颗就放进白瓷碗,十颗一摞,像小小的翡翠塔。这是阿婆教她的规矩——做豆腐和做人一样,急不得,也乱不得。
阿昔,去送豆腐。阿婆的声音从蒸腾的热气里传来。
昔语用井水冲了冲手,指尖还留着豆腥气。她掀开笼屉,新出锅的豆腐卧在纱布上,颤巍巍的,像凝住的月光。装盒时她总要偷偷按一下,感受那微妙的弹性——太嫩会碎,太老会柴,要像少女脸颊般的触感才算合格。
今天的客户是巷子深处的苏老师。昔语捧着豆腐盒子走得小心,怕颠散了豆腐的魂。拐过第三个电线杆时,她看见苏家院墙上探出半枝石榴花,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敲门三下,停顿,再两下。这是老顾客才懂的暗号。
开门的却是陌生女人。四十岁上下,烫卷的头染成栗色,真丝睡衣外裹着件男式西装外套,指甲油剥落成斑驳的粉。她叼着细长的香烟,眯眼打量昔语:送豆腐的?
烟味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昔语后退半步:苏老师定的
老头子住院了。女人吐出烟圈,伸手来接豆腐盒,给我吧。
她的指甲碰到昔语手背,冰凉得像蛇鳞。昔语突然缩回手:要现付的,三块五。
女人嗤笑一声,转身进屋。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远去又回来,她甩出张五元纸币:不用找了。
纸币飘落在青苔上。昔语蹲下去捡,听见屋里传来哗啦的洗牌声,有个沙哑的嗓子在喊:张姐,你女儿又偷看牌!
回程时昔语绕了远路。经过巷口杂货铺,王老板正在卸货,塑料箱里躺着几条冻僵的鲈鱼,眼珠蒙着层白翳。
阿昔,王老板抹着汗喊她,跟你阿婆说声,明天留两斤豆腐脑。
昔语点点头,目光却黏在鱼箱上。有条鱼的鳃突然张了张,她差点惊叫出声。
还活着呢。王老板用铁钩翻动鱼身,冰鲜的,哪那么容易死透。
那天晚饭阿婆多炒了盘香椿鸡蛋。昔语嚼着苦的嫩芽,突然问:苏老师会死吗?
筷子尖在碗沿磕出清脆的响。阿婆的皱纹在煤油灯下显得更深:人都会死。但好豆腐要活。
夜里昔语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躺在冰上拼命张嘴,却没人听见气泡破裂的声音。醒来时现枕头湿了一片,窗外磨浆机已经开始轰鸣。
三天后苏老师回来了。他拄着拐杖来买豆腐,青白脸色像块放久的卤水豆腐。昔语偷偷在豆腐盒里多放了勺蜜桂花,那是阿婆留着做甜汤的。
阿昔长大了。苏老师接过盒子时叹气,我女儿像你这么大时,最爱吃这口甜的。
昔语望向巷子深处。苏家院墙上的石榴花不知何时谢了,只剩几片枯瓣粘在青砖上,像凝固的血迹。
梅雨季来临时,巷尾飘起拆迁告示。红印章盖在公告上,像块新鲜的伤痕。王老板最先搬走,接着是裁缝铺的阿芬姐。每天都有卡车轰鸣着碾过青石板,带走一车车旧家具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
最后那天,昔语帮着阿婆拆下阮记豆腐的木匾。匾额背面有阿公用毛笔写的《豆腐诗》,墨迹被岁月洇得模糊:
磨砻流玉乳,
蒸煮结清泉。
色比土酥净,
香逾石髓坚。
阿婆用红布包好木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昔语拍着她佝偻的背,摸到蝴蝶骨在单薄衣衫下尖锐地颤动。
阿昔啊,阿婆止住咳,指着院角的老石磨,这个带不走,你给它浇瓢水。
昔语舀起最后一瓢井水。水流过石磨沟壑时,她恍惚听见三十六年光阴汩汩流淌的声音。磨盘缝隙里长出几丛青苔,湿漉漉的,像永远擦不干的泪。
搬家卡车动时,昔语突然跳下车厢。她跑回空荡荡的店铺,从灶台缝里抠出颗毛豆——那是去年剥豆子时蹦进去的,不知何时竟悄悄了芽。淡绿的嫩茎蜷曲着,在砖缝里执拗地指向天空。
她把豆苗轻轻按在心口。驾驶座上,阿婆的白在风里飘成一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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