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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开放日后的第三天,张秀提前了半小时出门。
自从儿子在幼儿园第一天的“壮举”传开后,她总觉得脊梁骨上粘着同事们异样的目光。
哪怕有相熟的工友笑着夸一句“张秀,没看出来啊,你家牧尘小小年纪,脑瓜子那么灵光,一句话就能调动千军万马”,她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认定那笑容底下藏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看,这就是那个连孩子都管不好的妈。
这些天,她在厂区后勤组走路都尽量低着头,仿佛儿子那句“明天还要来吗”的魔咒还盘旋在头顶,让她在所有家长和老师面前丢尽了脸面。
甚至后来,小儿子牧晨天天在家叽叽喳喳,兴奋地宣称“哥哥可厉害了!”“哥哥是老师的小帮手!”,她也只是扯扯嘴角,心里堵着说不出的烦闷。
她不信,或者说不敢信。那个在家里闷葫芦一样、在外头能掀翻天的大儿子,真能变得那么“能干”?
她潜意识里害怕这只是小孩子的夸张,或者更糟,是牧尘又想出的什么新花样,只等着再次让她难堪。这种怀疑,像一层油腻的污垢,糊在她对牧尘本就稀薄的信任上。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她心里藏着个念头——想偷偷看看,那个在家沉默得像个小影子、在外却曾让她无地自容的大儿子,在幼儿园究竟是什么样子。
教室的窗户像一幅生动的画框。孩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张秀的目光轻易就捕捉到了向牧尘——他坐在角落的小桌子旁,身边围着三四个孩子。
那个扎着羊角辫、鼻头红红的小女孩(她记得好像叫小雨),正举着一个皱巴巴、几乎散架的纸船,急得快哭了。
虎头虎脑的小胖子牛牛则紧紧拽着牧尘的衣角,仰着圆脸蛋,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
令张秀意外的是,牧尘脸上没有一丝她预想中的疏离或不耐,更没有那种她隐隐担忧的、准备使坏的狡黠。他接过那只破船,指尖轻轻抚平翘起的边角,仔细端详着。
随后,他抽出一张崭新的彩纸,手指灵巧地翻飞折叠。他一边做,一边低声讲解,偶尔抬起眼看看两个小伙伴是否跟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低垂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
那种神情是张秀陌生的——一种沉静的耐心,眉宇间甚至隐约流淌着一丝……被全然依赖的专注。这画面,与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形都截然不同。
很快,一艘线条利落、模样神气的新船在他掌心诞生。小雨破涕为笑,欢呼着捧过去,牛牛也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抢着要去摸那挺立的船头。
就在这时,一个追逐皮球的孩子像小炮弹似的冲过,“哐当”一声撞上了桌角,桌上的铁皮笔盒应声落地,五彩的蜡笔“哗啦啦”滚了一地,像泼洒了一地的彩虹。闯祸的孩子愣了一下,转身又跑开了。
周围几个孩子看着满地的狼藉,有的愣住,有的下意识想绕开,甚至有一只小脚差点踩上一根鲜红的蜡笔。
张秀的心提了一下,几乎要条件反射地冲进去收拾——她仿佛已经预见到老师的皱眉和其他家长不赞同的目光。
却见牧尘几乎是立刻蹲了下去。他没有惊呼,没有抱怨,只是抿着嘴,伸出那双小小的、却异常稳定的手,一根一根地,迅地将散落的蜡笔捡拾起来。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牛牛和小雨对视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也立刻笨拙地蹲下身,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帮忙。
这无声的行动像一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涟漪扩散开来——旁边一个穿背带裤的男孩、一个梳着妹妹头的小姑娘,也陆续加入了捡拾的行列。
原本可能需要老师大声整顿、可能再次引来侧目的混乱,就在这无声的引领下,悄然化解。
李老师刚安抚好一个想家的孩子,回过头,看到这井然有序的一幕,明显怔住了。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默默捡拾的小小背影上,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感激与巨大欣慰的神情,她甚至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窗外的张秀,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脸上因为之前“丢脸”记忆而带来的燥热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被眼前这截然不同的景象冲击得心潮翻涌。
心里那五味瓶何止是打翻,简直是轰然碎裂,酸涩的汁液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刺得她鼻根酸,眼眶热。她一直以为,牧尘的“乖”和“省心”,是天性使然,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她疲惫生活里一份侥幸的轻松。
她甚至因为那次的“丢脸”而对他心生怨怼,怀疑他本性顽劣。
她从未深想,这份“不哭不闹”的背后,需要多么敏锐的观察力去理解周遭,需要多么强的自制力去压抑孩童的天性,又需要多么柔软的心肠,才能这样自然而然地担起责任,去照顾、去引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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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竟然一直用怀疑和忽视来回应这份珍贵的品质。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无数个被忽略的瞬间汹涌而至:
她想起多少次,牧尘伸出小手想让她抱,她却因为怀里哭闹的牧晨而转身离开,只留那只小手孤零零地悬在半空;
她想起饭桌上,他总是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白饭,眼巴巴看着油亮亮的红烧肉一块块夹进弟弟碗里,却从不开口索要;
她想起婆婆无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作那声沉痛的叹息:“秀儿,太懂事的孩子,心里苦啊……”
那时她听不进去,只觉得是老人的絮叨。此刻,这声音却像迟来的钟声,在她脑海里震耳欲聋地回荡。她想起自己那些因为“丢脸”而产生的埋怨,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股迟来的、尖锐的愧疚,像一把淬了冰的匕,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习以为常的借口,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才没让那声哽咽逸出喉咙。
那天晚上,狭小的卧室里,黑暗浓得化不开。张秀辗转反侧,身下的旧床板出轻微的呻吟。
她终于忍不住,将白天在窗外看到的一切,连同心里那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愧疚,碎片似的、语无伦次地,低声倾泻给身旁的丈夫。
她提到了牧尘的沉稳,提到了孩子们的依赖,提到了老师的欣慰,也终于坦白了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关于“丢脸”的包袱和可笑的怀疑。
向志学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孩子懂事就好,我们不是不疼他”之类的话来安抚妻子,或者说是安抚他自己。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映照出他眉心深刻的褶皱。
他想起那个黄昏,阳台上儿子独自看书的、被拉得老长的孤单影子;
想起宋遥知那句“孩子心里比谁都明白”,当时只觉得是文化人的感慨,此刻却字字千斤,砸在心上;
他甚至想起更久以前,牧尘第一次蹒跚学步摔倒了,不哭不闹,只是自己拍拍膝盖上的灰,那时他们还笑着夸他“勇敢”……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勇敢,只是一种过早学会的、对回应不抱期待的沉默。
他一直以为,大树无需浇灌也能顽强生长,却忘了再顽强的树苗,也渴望阳光雨露的眷顾。他那个“不哭不闹”的大儿子,并非不需要他们,只是用一种更安静、也更让人心疼的方式,在夹缝中努力生长,甚至……已经在用他稚嫩的肩膀,试图撑起一小片天空了。
而他们,却曾因那声不被理解的反抗,觉得他给自己丢了人。
“睡吧。”
良久,向志学只是干涩地吐出这两个字,伸手轻轻拍了拍妻子耸动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掐灭了烟蒂,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他心里,已经彻底不一样了,并且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不仅是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为儿子感到的骄傲,以及一种沉重的、亟待弥补的决心。
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照亮了地板上那双他昨晚特意找出来、擦得干干净净的工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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