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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纷纷了半个多月,厂区上空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像梅雨季的湿气,沉甸甸地浸透了每个人的心肺。只是,表面上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常态。
办公楼里依旧人来人往,车间机器照旧轰鸣,只是那脚步声里少了些轻快,轰鸣声里少了些中气。
加班的通知再也没有贴出来,但这在以往生产淡季也属常见,不少人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便悄悄松了几分,带着几分侥幸的自我安慰: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张秀依旧每天坐在后勤部的办公室里,处理着仿佛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报表和单据。只是她握着钢笔的手指时常会不自觉地收紧,盯着纸面上那些数字的目光也会偶尔失焦。
那些冰冷的数字,曾经代表着厂里红火的生产和流转的物资,如今却像是一份份无声的证词,记录着库存的积压、采购的缩减,以及某种缓慢却不可逆转的衰颓。
她甚至开始留意报纸角落里的招工信息,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像蚂蚁一样爬进她的眼里,又化作更深的焦虑啃噬着她的心。
向志学的话比以前更少了,下班后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凳上,对着一些复杂的机械图纸呆,烟灰缸里的烟头堆得像座小山。
就在一些人几乎要相信风波即将过去的时候,一纸冷冰冰的通知贴在了厂门口及各个科室的公告栏上,像一块巨石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即日起,全厂各车间夜班暂停,具体恢复时间另行通知。本月工资放日期调整至月底,请各位职工知悉。”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公事公办的简短语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全厂。后勤部办公室里原本还算克制的低声交谈戛然而止,随即爆出更大的不安。
“夜班停了?!那……那原材料的入库单、成品的出库单岂不是都要乱套?”一个年轻办事员失声道。
“工资还要拖到月底?这……这房贷、孩子的学费可怎么办?”另一位中年女工的声音带着哭腔。
“完了,这下是真完了,连工资都不出来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迅蔓延。之前所有的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平日里还算融洽的同事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却谁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秀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同事们瞬间失色的面孔,听着那些惊慌的议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直悬着的那只靴子,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拉开抽屉,里面放着这个月刚做好的工资表草稿,那延迟放的通知,意味着她后续所有关联的账目处理都将被打乱,更意味着她口袋里所剩无几的菜钱需要支撑更久。
她心烦意乱,想起身去茶水间倒杯水,却在门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王彩凤。
王彩凤手里拿着几张需要归档的旧单据,今天破天荒地没有描眉画眼,脸色有些憔悴,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挑剔和打量意味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甚至带着点和她一样、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茫然。
看到张秀的一瞬间,王彩凤心里那根名为“比较”的弦就绷紧了。
后勤科要裁掉近一半人的风声她自然也听到了。论资历,她和张秀差不多;论背景,谁家里都没硬关系。
可论起干活……张秀做事细致,管档案、做报表很少出错,不像自己,能糊弄就糊弄。以前她觉得这是自己“精明”,现在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光靠侄儿那件事的旧怨不够,得再想个更狠的办法,让领导觉得张秀“不稳定”、“不可靠”才行……什么办法?
她看到张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习惯性地就撞到这件事刺上两句,或者抱怨一下通知带来的麻烦,但那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的目光与张秀短暂相接,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针锋相对,反而流露出一种同病相怜的、近乎狼狈的无助。
这无助倒有七分是真,剩下的三分,则是盘算落空前的焦躁,以及一种“我必须比你撑得更久”的狠厉。
她们都是靠这份工资过活的人,都是这艘看来即将倾覆的大船上,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两人就这样在茶水间门口僵立了刹那,谁也没有说话。办公室里传来的嘈杂议论声填补着这诡异的沉默。
最终,王彩凤率先移开了视线,低下头,默默地从张秀身边侧身挤了过去,连衣角都不曾碰到,径直走向档案柜,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落寞。
那背影里,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没有道歉,没有和解的言语。
但这无声的退让,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在共同的生存危机面前,往日的那些小摩擦、小算计,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不,不是可笑,是必须被更残酷、更有效的算计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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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不再是争夺清闲岗位、计较谁干多干少的对手,也不再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她们只是悬在同一根岌岌可危的细丝上,不知何时会一同坠落的、可怜人。
而王彩凤此刻想的,是如何把身边这个人,先推下去,好让自己能多悬一会儿。
张秀看着王彩凤有些佝偻着翻找档案的背影,心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更大的悲凉。
她端着空杯子,却忘了接水,又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面前摊开的报表,那些熟悉的表格和数字,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而刺眼。
这份工作,这间办公室,曾经是她离开灶台、放下尿布,重新找回自我价值的所在。
三年前,当牧尘牧晨两兄弟终于能送去厂办幼儿园,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般的迫切,央求着向志学托人找关系,才在这后勤科谋得一个整理档案的职位。
她依然记得第一天坐进办公室时,那崭新的计算器和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带给她的雀跃——她张秀,不只是向志学的妻子、牧尘牧晨的妈妈,她还能是张秀本人。
可此刻,这间她曾经视若珍宝的办公室,却仿佛成了风暴眼中一块虚假的平静之地,那些整齐排列的档案柜像一个个沉默的审判者,冰冷的铁皮反射着她狼狈的倒影。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油墨和纸张的清香,而是无声的指责和窥探的目光,每一秒都让她窒息。
办公室里依旧充斥着键盘声、电话铃和压抑的交谈声,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往日按部就班的平静,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汇聚。
这场无声的休战,并非和解的序曲,而是更大风暴来临前,死寂的预演。家与厂,这两个她生命中最主要的支点,都在同时摇晃。
她坐在中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那延迟放的工资,像一道越来越深的裂痕,横亘在眼前的生活与未知的明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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