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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晨光,带着一种廉价的苍白感,透过堂屋的窗户,勉强挤进了向家。光线落在冰冷的灶台、静默的桌椅、以及那扇依旧紧闭的里屋木门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一种无声的尴尬与寂静,映照得无处遁形。
这个家,仿佛还在昨夜那场风暴的余震里簌簌抖。
往日的这个时辰,厨房里早该响起张秀忙碌的脚步声,碗碟的轻撞,以及她催促牧晨快些洗漱的、带着些许焦躁的活气。
但今天,没有。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压在每一个角落。
向奶奶系着那条旧围裙,悄无声息地从自己屋里出来。她眼下的乌青浓重,脸色是疲惫的灰白。
她先是看了一眼儿子儿媳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浑浊的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痛楚,随即又望向牧尘所在的里屋,那扇门也关着,像孩子紧紧抿住、拒绝交流的嘴唇。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厨房,开始默默准备早餐。动作比往常迟缓了许多。
堂屋另一侧,主卧内。
张秀侧身躺着,面朝墙壁,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被子严实地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头凌乱的黑。她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脸上那火辣辣的触感早已消失,但心里那无形的巴掌印,却愈清晰,肿胀地痛。婆婆那句“配当妈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耳膜和心脏。
门被轻轻推开了。
向志学蹑手脚地走进来,他同样一夜辗转,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他站在床边,看着妻子绷紧的背影,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不出像样的声音。
“秀儿……”他最终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起来吃点东西吧?”
没有回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看到她枕头上一块深色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泪渍,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伸手碰碰她的肩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给予一点无言的安慰。但手指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此刻任何形式的触碰,都可能是一种惊扰,或是一种她不愿接受的怜悯。
他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房间里的空气都带着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我去看看牧晨。”他低声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听到关门声,张秀紧闭的眼睫才剧烈地颤抖起来,又是一行热泪无声地滚落,迅洇入枕巾。
她不是不想说话,她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显得苍白无力。
哭诉?她已没有立场。
所有的言语,在那记响亮的耳光和她自己失控的狰狞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向志学来到小儿子床边,牧晨已经自己坐起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声问:“爸爸,妈妈呢?”
“妈妈……有点不舒服。”向志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拿起床边的衣服,笨拙地帮牧晨穿上,“今天奶奶送你上学。”
牧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着一丝不安,但他乖巧地没有多问。
穿戴整齐,背好书包,牧晨习惯性地跑到里屋门口,踮起脚尖,小手拍打着门板:“哥哥!哥哥起床啦!我今天要得小红花!”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不像往常,即使牧尘不回应,也会有些细微的动静,比如穿衣的窸窣声,或者走到门边的脚步声。
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向志学。他走过去,轻轻推开里屋的门。
房间光线昏暗,窗帘拉着。牧尘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可能根本就没怎么睡。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蜷缩在床铺最里侧,背对着门口,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几乎要嵌进墙壁里去。听到开门声,那单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蜷得更紧了。
“牧尘,该起床了。”向志学放柔了声音。
没有反应。
向志学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想轻轻拍拍儿子。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牧尘肩膀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枕头上。
牧尘的头微微枕着枕头的边缘,而在枕头底下,露出了一小角硬纸片。向志学小心翼翼地、用极轻的力道,将那张纸片抽了出来。
是那张识字卡片。上面那只活泼的小松鼠,已经被昨日的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橙色的、黑色的墨迹混成一团,像一块丑陋的污渍,又像一道凝结的伤疤。
纸张因为被紧紧攥握过,布满深深的褶皱,此刻摸上去,还带着一点孩子掌心的潮气。
向志学的手指捏着这张残破的卡片,指尖微微颤抖。这半年来,这张卡片是牧尘唯一的“安全毯”,是他恐慌无助时唯一的依靠。
而昨夜,他甚至不敢将它放在明处,只能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像守护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将它藏在了枕头底下这个最隐蔽、最贴近自己的地方。
这个现,比任何哭闹和指责,都更让向志学感到心痛。孩子不仅关闭了对外界的声音,连内心最后一点珍视的微光,都学会了要隐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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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再试图叫牧尘起床,也没有去拉开窗帘。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张卡片,又小心翼翼地塞回了枕头底下,原样放好。仿佛这样做,就能替儿子守护住那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不想起,就再睡一会儿。”向志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酸楚,“爸爸……不逼你。”
他替牧尘掖了掖被角,尽管知道孩子醒着。然后他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轻响之后,里屋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蜷缩在床上的牧尘,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面前冰冷的墙壁,那里什么都没有。
过了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确认危险是否远离般,悄悄地将手伸到枕头底下,直到指尖触碰到那张粗糙而熟悉的卡片边缘,他紧绷到极点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丁点。
堂屋里,向奶奶已经将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放在了桌上。牧晨安静地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时抬眼偷偷看看脸色沉重的奶奶,又看看眉头紧锁的爸爸,最后目光落在妈妈紧闭的房门和哥哥紧闭的房门上。
他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小声说:“奶奶,我不想要小红花了。”
向奶奶盛粥的手一顿,鼻子一酸,别开了脸。
晨光在寂静中缓慢移动,将这个家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照见每一张脸上无声的伤痛,和横亘在彼此之间,那比黑夜更漫长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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