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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土坯房里,王翠花的惨嚎声由高亢渐渐转为嘶哑的断续呻吟,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和破旧的衣衫,在土炕上洇开深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汗味和尘土混合的浑浊气息。
产婆张婶子跪在炕边,衣袖高挽,神情专注而凝重。两个帮忙的妇人不断递上拧干的热布巾,盆里的水已换了三四遭,每次都泛着淡淡的红。
“用力!翠花,再使把劲!看到头了!”张婶子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手稳稳托着,另一手轻轻引导。
王翠花眼球凸起,布满血丝,指甲在炕沿上抠出深深的痕迹。她几乎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不仅仅是为了生孩子,更是为了抓住这最后一根可能改变命运的稻草。
“啊——!”一声近乎兽类的嘶吼后,有什么东西滑脱而出。
紧接着,“哇——!”一声嘹亮却带着新生稚嫩的啼哭,划破了屋内压抑凝滞的空气。
张婶子利落地剪断脐带,倒提着那浑身沾满胎脂血污的小小身体,在脚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哇!哇!”哭声更加响亮有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张婶子迅用柔软的旧布将孩子擦拭包裹起来,仔细检查了手指脚趾、五官口鼻,又掰开小嘴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是个带把的小子!恭喜了,母子平安。”
她这话是对着炕上几乎虚脱的王翠花说的,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喜气,倒像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王翠花瘫在炕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可当她听到“带把的小子”这几个字时,那双几乎涣散的眼睛骤然爆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混合着狂喜、得意和某种刻骨算计的精光。
儿子!果然是儿子!
她挣扎着侧过头,看向张婶子怀里那个皱巴巴、闭眼啼哭的襁褓,嘴角艰难地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虚弱,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凉意。她成功了,最后一搏,她赌赢了!有了儿子,冷家能不要孙子?村里人能不顾忌?她不信!
一直扒在门边、惴惴不安的冷二江,听到哭声和“小子”的宣告,先是一愣,随即狂喜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看也没看炕上奄奄一息的妻子,径直扑向张婶子,几乎是抢一般把孩子抱了过来。
“儿子!我有儿子了!冷家有后了!哈哈哈!”他抱着襁褓,手指颤抖地拨开一角,看着那张红通通的小脸,激动得语无伦次,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新生儿,而是他全部翻盘的希望。
张婶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转身继续料理王翠花的下身,清理秽物。
冷二江抱着孩子,像捧着尚方宝剑,转身就冲出了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门。门外,里正、几位族老,以及许多还未散去的村民正等着,冷山和江氏也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
“里正!族老!爹!娘!你们看!是儿子!我王翠花生了个大胖小子!”冷二江“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双手高高举起襁褓,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冷家有后了!看在孙子的面上,饶了我们吧!孩子不能没爹没娘啊!求求你们,给孩子一条活路,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将怀中的婴儿当作最后的盾牌和武器,一下下磕着头。
那婴孩似是被举得不舒服,又哇哇大哭起来,稚嫩的哭声在凝重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人群再次骚动。有人面露不忍,低声叹息:“唉,孩子确实可怜……”“刚出生就要跟着爹娘被驱逐吗?”
江氏看着那襁褓,听着孙儿的啼哭,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脚步不由自主往前挪了半步。冷山死死拉住老妻的手臂,他盯着儿子怀里那团小小的襁褓,嘴唇哆嗦着,眼眶也红了,但脊背却挺得笔直,没有上前。
里正和族老们眉头紧锁,互相交换着凝重的眼神。孩子无辜,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若因孩子而罔顾纵火重罪,村规威严何在?日后何以服众?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胶着的沉默。
“孩子无罪,理当存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凌初瑶不知何时已走近,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晨光勾勒出她清晰而沉静的侧影。她的目光掠过冷二江和他怀中的婴儿,眼中并无憎恶,也无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然,”她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纵火焚宅,危害乡里,此乃父母之罪,铁证如山,村规昭昭。岂能因诞育子嗣,便将滔天罪责一笔勾销?若今日开此先例,来日是否人人皆可效仿——作奸犯科,只需生个孩子便可抵罪?届时,村将不村,法将不法,我等安危,谁人来护?”
她看向里正和族老,微微颔:“孩子新生,理应妥善安置,此乃人伦。但罪人驱逐,势在必行,此乃公道。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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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话,如冷水浇头,让那些因新生儿而产生动摇的村民瞬间清醒。是啊,孩子可怜归可怜,但王翠花昨晚举着火折子时,可曾想过会连累旁人、可曾想过自己腹中骨肉?不能开这个头!
冷二江的哭求僵在脸上,他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向凌初瑶:“毒妇!你就这么狠心!非要赶尽杀绝!他可是冷家的血脉!”
“正因他是冷家血脉,才更不该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玷污!”一直沉默的冷山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他拉着泪流满面的江氏,一步步走到人前。
老夫妻俩的目光紧紧黏在襁褓上,那眼神充满了祖辈天然的慈爱和痛惜。冷山伸出粗糙颤抖的手,似乎想摸摸孙儿的小脸,却在半空停住,最终缓缓收回,握成了拳。
他转向里正和族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道:“这孩子……是我冷山的孙子,血脉相连,我认。”
江氏在旁边用力点头,泣不成声。
冷二江脸上刚露出一丝希冀,却听冷山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子在割自己的心:
“但他爹娘,作恶多端,触犯村规,不配为人父母,更不配留在清河村!孩子……我们老两口,可以暂时抚养,算是替这孽障积点德,给孩子一条活路。”
他看向瞬间面如死灰的冷二江,老眼通红,却不容置疑:“至于你们——冷二江,王翠花,带着你们的女儿,立刻离开清河村!判决不变!从此,我冷山……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孙子,我会养,但你们,永远别再回来!”
“爹!娘!你们不能啊!”冷二江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怀里的孩子差点脱手,被旁边一个眼疾手快的妇人接住,递给了浑身抖、却迫不及待伸出手的江氏。
江氏紧紧抱着啼哭的孙儿,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脸贴着襁褓,泪如雨下,却再也没有看地上的儿子一眼。
就在这时,土坯房里传来王翠花一声凄厉绝望到极点的嘶喊,那声音穿透破败的门窗,充满了所有算计落空、最后一根稻草崩塌的疯狂与不甘:
“我的儿子!把我儿子还给我!你们这些强盗!土匪!那是我的筹码!是我的——”
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力竭晕厥,还是被人堵住了嘴。
屋内,刚刚清理完毕的张婶子直起身,对着门口的方向,用不大却足以让近处人听清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证言:“足足月生的,胎都黑黝黝的,结实着呢,可不是什么早产。”
这话,彻底钉死了王翠花可能“早产受害”的最后一抹狡辩余地。
场中一片死寂。
只有江氏怀中婴儿的啼哭,和远处破屋里隐约传来的、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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