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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乐那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武夫特有的粗粝。
他甚至未曾解下腰间那柄装饰华丽、却明显违制的阔刃佩剑,青铜剑鞘偶尔撞击在腿甲上,出沉闷而刺耳的“铿铿”声,在这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禁深处,这本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他却浑不在意,仿佛这威阳宫已是他家的后院。
嬴政(子婴)似乎被他这肆无忌惮的气势所慑,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玄色礼服下几不可查地微微后仰,仿佛要避开那无形的压迫感。
他双手紧张地交叠在并拢的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用那属于子婴的、带着几分先天怯懦与后天养成的依赖性的声线,低声道,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阎……阎爱卿……免礼。玄狐……玄狐之事,不过是由头。”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巨大的恐惧,才终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声音依旧微弱如蚊蚋,却清晰地钻进阎乐的耳中:“朕……朕心中实在惶恐难安。刘邦十万大军不日便将兵临城下,爱卿乃国之栋梁,执掌咸阳城防与卫尉,不知……不知爱卿有何良策可教朕?何以……何以保全宗庙,延续国祚?”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极度卑微、寻求庇护的位置上。
阎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混合着鄙夷与快意的冷笑,果然是个被吓破了胆、只知依赖他人的无能傀儡,死到临头还在做白日梦。他强压下几乎要咧开的嘴角,语气愈显得敷衍和不耐,如同打一个纠缠不休的乞儿:“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徒伤龙体。那沛公刘邦,素以仁厚着称,既已派使约定受降事宜,必不会行那背信弃义之举,苛待陛下与宗室。陛下只需静待佳期便可。”他刻意将“静待佳期”四个字咬得略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果……果真……如此吗?”嬴政的声音微微颤,带着浓重的疑虑和不安。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双手紧紧抓住膝盖上的衣料,指节更显苍白,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姿态,“可朕……朕近日偶闻宫人碎语,忆起中丞相在世时,曾多次于朕面前言及爱卿……”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如同技艺精湛的钓手,敏锐地感受到鱼线那端的轻微颤动。他看到阎乐脸上那原本毫不掩饰的不屑与轻蔑神情,出现了瞬间的凝滞,粗黑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
“……言及爱卿勇武过人,胆识群,确是可堪大用之才,”嬴政话锋看似毫无征兆地一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赏,让阎乐刚被提起、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了几分,紧绷的面部肌肉也略有松弛。
然而,就在这松懈的刹那,嬴政的声音陡然变得平直、清晰,不再带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冰层下骤然刺出的锋利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向那最致命的要害,“只是……中丞相私下里,似乎对骊山陵寝的工料款项支用,尤其是一些……嗯,颇为特殊的石料与金丝楠木的采买记录,似乎……颇为关切,曾屡有询问核查之举。爱卿可知其中缘由?”
“骊山陵工料款项”!
这轻描淡写吐出的八个字,如同八道裹挟着九天雷霆的紫色电蛇,接连狠狠地劈在阎乐的天灵盖上!
他脸上那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傲慢,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转为一种死人般的惨白!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猛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克扣、贪墨、倒卖骊山陵工料,特别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特殊石料和御用的金丝楠木!这是他利用职权,与少府几位心腹官员精心勾结、层层做账,自认做得天衣无缝、鬼神难知的隐秘勾当!他甚至自信连那位精明多疑、掌控欲极强的“中丞相”赵高,都未曾真正抓住他的把柄,只是偶有敲打!
这深居简出、如同金丝雀般被圈养在宫中、自身难保、朝不保夕的孺子皇帝子婴,如何可能得知这等隐秘?!这消息是从何泄露?!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彻骨髓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觉手脚冰凉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他猛地抬头,那双因惊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如同要凸出来般盯住御案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试图从对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讹诈、猜测或是虚张声势的痕迹。
可他看到的那张脸,依旧是属于子婴的年轻而苍白,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惶恐。然而,在那层薄薄的、看似脆弱的惶恐面纱之下,当他的目光与对方乍然抬起的眼眸相撞时,他看到的,再无半分属于少年人的怯懦与茫然!那双眼眸深处,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幽暗,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最肮脏角落的洞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让他心脏冻结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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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子婴!这绝不可能是在位仅四十六日、懦弱无能的秦王子婴!这眼神……这眼神他只在一个早已化作尘土的人身上感受过!那种掌控一切、视众生如蝼蚁的压迫感……
“你……你……”阎乐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牙齿格格打颤,伸出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枝,指向嬴政,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豆大的冷汗,瞬间从他额角、鬓边沁出,汇聚成流,沿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光洁地板上,出细微却惊心的“滴答”声。
嬴政缓缓地、极其从容地靠回那宽大的御座椅背,阴影将他大半个身躯笼罩,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
他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将他置于死地的话语,只是君臣间一次随口的、关于天气的闲聊。他甚至轻轻拂了拂玄色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中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关切:
“阎爱卿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竟无一丝血色。莫非是……近日为城防之事操劳过度,以至身体不适?”
这轻描淡写、如同寻常问候般的话语,比任何厉声斥责、严刑逼供都更让阎乐感到一种自骨髓的恐惧!这平静之下,隐藏的是足以将他和他背后家族碾为齑粉的雷霆之力!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那魁梧的身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与坚硬的地面撞击出令人牙酸的闷响。身上的甲胄叶片也随之哗啦作响,如同为他奏响的丧钟。
“臣……臣该死!臣失仪!臣……臣……”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磕头,求饶。额头用力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出“咚咚”的声响,很快便是一片青紫。
“爱卿何罪之有?”嬴政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宽宥,“不过是身体不适,一时失态罢了。起来说话吧。”这温和,比刀剑更锋利。
阎乐哪里敢起?此刻在他眼中,那御座上的身影已与深渊中凝视他的魔神无异。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浑身如同筛糠般剧烈地抖动,连带着身上的甲片都出细碎而持续的“咔咔”声。
“那北海玄狐之事,”嬴政不再看他,仿佛他的存在已无足轻重,目光悠然转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还需爱卿多多费心,务必寻个稳妥的所在,好生看管,莫要出了差错,辜负朕意。”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另外,这三日,宫禁与咸阳城的安稳,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丝毫闪失。朕之安危,嬴姓宗庙之存续,皆系于爱卿一身了。”
“臣明白!臣明白!陛下放心!”阎乐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连叩,额头已然见血,“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确保宫禁与咸阳城万无一失!若有差池,臣提头来见!”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话,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很好。”嬴政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淡淡地落在他那卑微匍匐的背影上,“退下吧。记住,今日朕与你,只谈了玄狐豢养之事,以及朕对你……寄予的厚望。”
“是!是!只谈了玄狐!陛下只是关心奇兽!臣……臣告退!”阎乐如蒙大赦,却又如同身后有厉鬼追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挣扎爬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退出寝殿,连佩剑撞在门框上都浑然不觉,只留下一个仓皇狼狈、与来时判若两人的背影,迅消失在殿外的光影中。
看着那连滚带爬消失的身影,嬴政的脸上没有任何计谋得逞的喜悦,唯有深沉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平静。他缓缓抬起刚才微微蜷缩的手指,此刻已完全舒展开,稳定如磐石。
第一把趁手且易于掌控的刀,已然在手,刀锋所指,暂可无忧。
殿外,不知何时起风了,凛冽的寒风卷过空旷的宫阶,扬起昨夜沉积的细细尘土,打着旋,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奏响序曲。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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