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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夏的山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漫过寨门木楼时,把二楼的了望台泡成了个模糊的剪影。韩小羽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寨墙走,鞋底下沾着的露水在石板上印出串浅痕,没走几步就被晨雾晕开了。刚转过拐角,就听见“叮——当”的凿石声,节奏稳得像山里的溪流,一下是一下,在雾里荡开圈淡淡的回声。
老石匠正蹲在寨墙根下,脊梁骨弯成个虾米,手里的錾子敲在青灰岩上,火星子溅在晨露里,“滋啦”一声就灭了,倒在石头上洇出个深色的小点。他光着头,后脑勺的白被雾打湿,黏成一绺一绺的,可手里的活计没停,錾子尖在石头上旋出个浅窝,再换个角度,沿着窝边凿出道斜纹,动作熟得像在给自己的老伙计修指甲。
“小羽,搭把手。”老石匠头也不抬,下巴往脚边点了点。那里放着块凿了半截的灰岩,足有半人高,石面被錾子刻出层层叠叠的菱形纹路,像极了河里大鱼的鳞片,每片“鳞”的边缘都微微翘起,朝着寨外的方向倾斜。韩小羽赶紧挽起袖子,双手扣住石头底部的凹槽——这是老石匠特意留的借力点,他攒足劲往上一抬,灰岩“嗡”地晃了晃,被他稳稳地挪到墙根的缺口处。
“这是‘鱼鳞墙’的底子。”老石匠用錾子敲了敲纹路交汇处,石屑簌簌往下掉,“雨往缝里渗,冻成冰就把石头撑裂了,刻上这纹,水顺着鳞沟流,冻不住。”他指着旁边已经砌好的墙段,阳光刚从雾缝里漏下点,照在鳞纹上,竟反射出层冷光,“山魈那畜生爱用爪子扒墙,这鳞边能划开它的肉垫,让它知道疼。”
韩小羽顺着老石匠的手望去,整个寨墙像条蜷着的灰龙,从东头的鹰嘴崖盘到西头的黑松林,蜿蜒了足有三里地。墙不算高,刚及成年男子的胸口,可凑近了才现,每块石头都有半人重,石缝里嵌着红黏土和碎麻,硬结得像铁块——去年山魈撞墙时,韩小羽亲眼看见石头晃都没晃,反倒是山魈的爪子被硌出了血,顺着墙根滴了一路。
“别瞧它矮,”一个粗嗓门突然从头顶传来,韩小羽抬头,看见老猎户背着弓箭从墙头跳下来,靴底的铁掌在石墙上磕出“咔嗒”脆响,震得墙缝里的露水往下掉,“山魈那畜生就爱往高处扑,这墙刚好卡着它的腰,它一扑,我们就用矛杆往它腋下顶,借力把它掀翻在墙外的陷坑里——省力得很。”
老猎户说着,往墙外指了指。那里离墙根五步远,地面看着和别处没两样,长满了及膝的野草,可韩小羽知道,草底下藏着三十六个陷坑,每个坑都有丈深,底下埋着削尖的竹桩,竹尖抹了黑松林的毒液,是老药婆用七种毒草熬的,见血封喉。去年有只掉队的山魈掉进坑里,惨叫声刚起就没了声,后来他们往下看,竹桩上的血都变成了黑的。
韩小羽摸着墙面上的凹坑,边缘还粘着几根灰黄色的兽毛,是去年山魈攻城时用头撞出来的。那时他才十五岁,攥着把磨尖的木矛守在墙后,手心全是汗,看着山魈青灰色的脑袋在墙外晃,獠牙上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碎肉,吓得腿肚子都在转。还是老猎户在他耳边吼:“别怕!它撞过来时,你就往它眼睛捅!那畜生眼睛怕光!”
“东边的‘转水渠’该清了。”老族长拄着蛇头杖走过来,杖头的蛇眼用黑曜石嵌着,在雾里闪着点冷光。他的麻布袍子下摆沾着泥,看来是刚从东边巡查回来。韩小羽赶紧跟上他的步子,往寨东头走,没走多远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像有谁在耳边摇着串铜铃。
转水渠就藏在离寨墙两丈远的灌木丛里,渠身是用整根掏空的巨木拼接的,顺着山势往下淌,源头接着鹰嘴崖的山涧,到了寨墙根就分了岔:主渠绕着寨子走,在西头的黑松林汇成个水潭,能供全寨人喝半个月;支渠则像毛细血管,通到各个陷坑和火塘,渠口藏在石头缝里,不仔细看根本现不了。
“山魈怕水,”老族长用杖头搅了搅渠水,水花溅起来,在他手背上洇出片湿痕,“去年它踩着冰来的,我们就凿了冰,让渠水漫过寨门,冻成新的冰墙,滑得它站不住脚。有只母山魈带着崽想从冰上爬,结果娘俩都摔进了陷坑,那叫一个痛快。”他说着,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可手里的蛇头杖却没停,在渠边的石板上敲出串闷响——那是在检查石板下的机关,只要山魈踩中石板,渠水就会从暗口喷出,浇成个落汤鸡。
渠边的空地上,几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正往陶瓮里装火油,瓮口塞着浸了松脂的麻布,堆得像座小山。为的张婶见了韩小羽,笑着扔过来个野果:“小羽来得正好,帮婶把这几瓮搬到火塘边去,昨儿熬的松脂凝了,得重新化开。”
韩小羽接过野果,咬了口,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他想起去年的火攻——山魈半夜撞开西墙缺口时,就是这些妇人抱着陶瓮冲上去的。张婶的男人前年被山魈咬死了,她抱着瓮的手都在抖,可火折子一碰到麻布,她眼里的泪就没了,只剩股狠劲,把燃着的陶瓮往兽群里扔。火油遇风就燃,在缺口处烧出道丈高的火墙,火舌卷着黑烟往上窜,把山魈的惨叫声都吞了进去。年轻人趁机用石块堵上缺口,连灰都没让它们带进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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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北寨门,韩小羽听见阵嘻嘻哈哈的笑,像群刚出窝的麻雀。抬头一看,几个半大的少年正围着块石板打转,为的阿木蹲在地上,手指在石板缝里抠来抠去,嘴里念叨着“左三圈,右半圈”。那是块嵌在地面的厚木板,看着和其他石板没两样,可韩小羽知道,底下用藤条吊着配重,只要有人踩中机关,木板就会往下翻,露出底下三米深的竖井,井壁抹了滑腻的山泥,掉下去就别想爬上来。
“这机关得记准位置,”负责看守的老叔公敲着旱烟杆,火星子落在少年们脚边,“别自己人踩进去了,去年阿木就差点……”
“叔公!别提那茬!”阿木红着脸跳起来,脚差点踩在机关的边缘。去年他追兔子时没看路,一脚踩中翻板,幸亏老叔公眼疾手快,用烟杆勾住了他的后领,不然这会儿早成了井底的泥。
韩小羽正想笑,了望哨的骨笛突然响了,“呜——呜——呜——呜”,三短一长,是巡逻队回来了。可还没等笛声落,又响起一阵,“呜——呜——呜——呜”,这次是两短两长——有情况!
韩小羽的心跳瞬间提了上来,赶紧握紧腰间的短刀,顺着墙根的台阶爬上了望台。台上的了望手是阿木的爹,正举着个铜制的千里镜(那是老货郎早年换给部落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往东边看!”他指着远处的黑松林。
韩小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雾气里,黑松林的树梢在不规律地摇晃,像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钻,动作快得像道灰影子。老猎户不知何时也上了了望台,手里的弓箭已经搭好,箭头涂着黑松林的毒液,对准林边的异动:“是山魈的探子,想摸清楚我们的工事。”
他话音刚落,一只灰影从林子里窜出来,足有小牛犊大,青灰色的皮毛在雾里泛着油光,獠牙外露,直奔寨墙而来。它跑得飞快,四爪刨着地面,带起片尘土,眼看就要冲到墙根。
“哼,蠢货。”老猎户冷笑一声。果然,那山魈刚跑到离墙根七步远的地方,突然脚下一滑——那里正是转水渠漫过的地面,昨晚刚被妇人们泼了水,此刻结着层薄冰。山魈踉跄了一下,等它挣扎着站起来,刚要扑向墙头,脚下突然一空——踩中了翻板机关!
“咚”的一声闷响,翻板往下翻了个角度,山魈整个掉了下去,竖井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嘶吼,夹杂着骨头撞断的脆响,很快就没了动静。
“这就是工事的用处。”老族长不知何时也上了了望台,蛇头杖指着远处的山林,杖头的黑曜石在晨光里闪着光,“不是要挡死所有路,是让它们知道,哪条路不能走。”
韩小羽望着墙根下的鱼鳞纹在雾里泛着冷光,渠水的哗哗声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兽吼,突然明白,新夏的防御工事从不是死的石头和木柴,是山民顺着地势、摸着兽性,织出的一张活网。鱼鳞墙能挡能划,转水渠能淹能滑,陷坑和翻板能藏能绊,火油能烧能退——这些东西单独看都不起眼,合在一起,却比铜墙铁壁还管用,既能护着寨子里的烟火,也能让来犯的东西,乖乖认怂。
太阳升高些,雾像被谁用手拨开似的,慢慢散了。妇人们又在渠边晒起草药,五颜六色的,把渠水染得像条彩带;少年们继续练习翻板机关,阿木这次学乖了,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机关的位置;老石匠的錾子还在敲着新的灰岩,火星子落在阳光下,亮得像星星。
韩小羽跳下了望台,往火塘走去。那里的陶罐正炖着肉汤,香气混着松脂的味道,在寨子里慢慢飘。火塘边,几个小孩在追打嬉闹,笑声脆得像银铃。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看了看远处沉默的寨墙,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有这些工事在,有老石匠、老猎户、老族长和所有守着寨子的人在,日子就能像这肉汤,稳稳当当地热着,不怕凉,也不怕抢。
老石匠的凿石声还在继续,“叮——当”,“叮——当”,和着渠水的哗哗声,像在给新夏的日子打拍子,一下是一下,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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