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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天去看看?”一尘随口接道,话一出口又觉得唐突,正想解释,却见男人眼里亮了亮,像落了颗星子。
“好啊。”他说得干脆,像早就等这句话,“等收完秋,我带你去。”
那之后,男人来的时候,偶尔会说起后山的事。说春天有野蔷薇爬满石坡,说夏天的溪水能看见石缝里的小鱼,说秋天的柿子像红灯笼挂在枝头,说冬天的雪能没过膝盖。他说这些的时候,嘴唇动得比平时快些,眼里的光像在跳,夹克上的草叶仿佛也跟着晃。
一尘听得认真,手里的棉布在书脊上慢慢蹭,像在把那些画面都绣进书页里。他想起祖父说过,有些地方不用去,听着听着就像去过了,有些故事不用演,说着说着就像经历了。
秋分那天,男人带了串野葡萄来。紫黑的果子挤在一起,像串小小的玛瑙,沾着点晨露。他把葡萄放在粗瓷盘里,颗颗都饱满,透着股生猛的甜。
“刚摘的,”他擦了擦手,指尖沾着葡萄汁,紫紫的,“后山老藤上结的,比城里买的酸,却更有滋味。”
一尘捏起一颗,皮薄得像层膜,咬下去,酸得舌尖麻,酸劲过后,却有股清甜从喉咙里冒出来,像山涧的泉水。他看见男人正对着本《诗经》出神,书页摊在“蒹葭苍苍”那页,月光从窗缝溜进来,在字上淌,像在给诗句镀银。
“这诗,像我家后山脚的芦苇荡。”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月光,“秋天一到,白花花的一片,风一吹,像雪在动。”
一尘没说话,从书架上抽出本旧相册,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有张祖父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祖父站在一片芦苇荡前,穿着粗布衫,笑得露出牙,身后的芦苇确实白得像雪。
男人凑过来看,呼吸轻轻扫过相册纸,带灰尘。“真像。”他指着照片里的芦苇,又指了指书页上的字,“原来诗里的东西,真能在世上找到。”
那天他们聊到月上中天。男人说起小时候,父亲总在月下教他背诗,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父亲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歌。后来父亲走了,诗却像种子,在心里了芽,不管后来种了多少地,搬了多少次家,那些句子总在夜里冒出来,像窗前的月光,挥都挥不去。
一尘说起祖父的书架,说这些书怎么从老宅搬到城里,说祖母总爱在书里夹花,说小时候踩着板凳够最上层的书,摔下来磕破了膝盖,却攥着本《西游记》不肯放。
男人听得眼睛亮,像个听故事的孩子,夹克上的葡萄汁干透了,留下淡淡的紫痕,像朵小小的花。他忽然说:“我叫阿禾,小时候在田里长大的,我爹给起的名。”
“一尘。”一尘应道,指尖在《金刚经》的“尘”字上碰了碰,“世间微尘的尘。”
“好名字。”阿禾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比平时深些,像被风吹得舒展的柳叶,“像你擦书的样子,轻轻的,不扰人。”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沉默里,多了点名字的温度。阿禾来的时候,一尘会说“坐吧,刚烧了水”,阿禾走的时候,会说“菊花罐快空了,下次给你带新的”。书架上的书渐渐多了些带着泥土气的,有阿禾家传的《农桑辑要》,有他捡的旧《本草纲目》,甚至还有本用线缝补过的《千家诗》,扉页上有孩童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是阿禾小时候写的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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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那天,阿禾带了捆晒干的芦苇来。金黄的苇秆捆得整整齐齐,穗子毛茸茸的,像蘸了金粉。“后山脚割的,”他把芦苇靠在墙角,“扎成扫帚,比高粱秆的耐用。”
一尘看着那捆芦苇,忽然想起照片里的芦苇荡,想起“蒹葭苍苍”的句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找出剪刀,和阿禾一起把苇穗剪下来,插在玻璃罐里,摆在《诗经》旁边,干花的影子投在书页上,像给诗句加了注脚。
阿禾扎扫帚的时候,手指很灵活,粗粝的掌心捏着苇秆,来回缠绕,麻绳在他手里像活过来的蛇。一尘蹲在旁边看,见他食指第二节有个厚厚的茧,像颗小小的红豆。
“割稻子磨的。”阿禾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小时候学用镰刀,总割到手,后来就有了这茧。”
扫帚扎成时,暮色已经漫进地下室。新扫帚的穗子蓬松,扫过地面时,出“沙沙”的响,比旧扫帚好听得多。阿禾拿起扫帚,把角落的尘絮都扫到一起,说:“这下连书架底下的灰都能扫干净了。”
一尘看着他的背影,夹克上沾着苇花的碎屑,像落了层雪。煤炉上的水开了,菊花香漫出来,混着芦苇的干草气,像把后山的秋天搬进了地下室。他忽然明白,所谓缘分,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爱书的人,一个爱山的人,因为一本旧诗相遇,然后把山的气息带进书里,把书的温度带到山里,彼此都成了对方世界里的新注脚。
那天阿禾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手里拎着空了的玻璃罐,说:“下月初秋收,忙完带你去后山,看野菊花开得最盛的地方。”
一尘点点头,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巷口,像被月光收进了画卷里。地下室里,新扎的芦苇扫帚靠在墙角,穗子在灯光下泛着金,玻璃罐里的干芦苇轻轻晃,《诗经》的书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句子,像在悄悄说,有些约定,不必急着兑现,慢慢来,像秋光漫过山坡,像文字浸进心里,总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开出最妥帖的花。
秋收的忙碌像一场盛大的潮汐,慢慢退去时,阿禾真的来叫一尘了。他穿着件洗得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肩上扛着个竹编的背篓,篓子里垫着块粗布,看着干净又妥帖。
“走吧,今天天好,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阿禾的声音里带着刚忙完农活的轻快,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阳光的温度。
一尘锁好地下室的门,转身时,阿禾已经把背篓递了过来。“背着吧,路上能装些野果。”背篓不沉,竹条磨得光滑,贴着后背暖暖的。
出了城,路就渐渐宽了起来。田埂上的草结着白霜,踩上去沙沙响,远处的稻田已经收割干净,露出赭红色的土地,像被太阳烤过的面包。阿禾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大,却总不忘回头等一等,嘴里还念叨着:“这是黄豆地,收完豆秆能当柴烧;那片是芝麻,你看那秆子上的壳,里面的芝麻粒饱满着呢……”
一尘跟在后面,听着他讲地里的事,觉得那些庄稼都像有了名字的朋友。走到山脚下时,阿禾忽然停住,指着前面一片斜坡:“你看,那就是野菊花。”
一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瞬间怔住了。漫山遍野的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像被阳光揉碎了撒在草坡上,风一吹,整坡的花就跟着晃,像片流动的金海。空气里飘着清苦又清爽的香,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被洗过一样。
“怎么样,没骗你吧。”阿禾笑得得意,露出点孩子气的骄傲,“每年这时候,蜜蜂都扎堆往这儿来,蜜甜得能粘住舌头。”
他们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阿禾从背篓里掏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一尘:“喝口水,是家里的井水,凉着呢。”一尘接过来,水确实凉丝丝的,带着点草木的清味。
阿禾自己也灌了几口,抹了把嘴,指着花丛里的一朵野菊:“你看那花瓣,看着软,其实韧劲着呢,经得住霜打。”他说着,小心翼翼掐了一朵,递到一尘手里,“夹在书里当书签,能香好久。”
花瓣带着点晨露的湿意,黄得透亮。一尘捏着花,忽然想起地下室里那罐野菊花,想起那些在灯下一起看书的夜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
“对了,”阿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纸包,一层层打开,是几块烤得金黄的红薯,还带着余温,“早上刚灶灶膛里扒出来的,你尝尝。”
红薯皮焦脆,掰开里面是蜜色的瓤,甜得流油。一尘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阿禾在旁边笑得开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阳光落在他脸上,汗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子。
他们就坐在花坡上,一边吃红薯,一边说话。阿禾讲他小时候跟着爹来这儿砍柴,怎么在石头缝里掏鸟蛋,怎么被黄蜂追得满山跑;一尘就讲书架上那些书的故事,讲《西游记》里孙悟空怎么大闹天宫,讲《水浒传》里林冲雪夜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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