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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刹那心动神驰,天宝十载,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日后比翼纷飞连理死,绵绵恨意无尽止……
容与眉心跳了跳,加快步子走过太液池,不再去想故事里那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到了中秋那日,宫宴依旧开在西苑,一时间丝篁鼎沸,近内庭的居民,在自家院落里也能听见笙竽之声透过宫墙,宛若从云外飘来。
沈徽一早吩咐过,大宴时不必容与去前头侍奉,只为不管他在外头多体面,被多少人称作内辅,终究也是皇帝身边内臣,御前不会设他的座位,陪侍起来一站就是一整晚,沈徽看着委实心疼。
容与乐得在西苑单开私宴,各监有头有脸的都赶着来蹭席。他不过应景,说笑两句吃完就撤,众人晓得他不好热闹,也都起身恭恭敬敬相送,待人一走,再自去觥筹交错。
信步走回居所,抬首仰望,玉宇澄清,一轮皓月即出。容与兴致正好,叫林升备了桂花酒,反正无所顾忌,干脆坐在庭前玉阶上独自望月浅酌。
等到月上中天,却不见有人回来,耳听着前头乐音渐渐散了,一个小内侍匆忙跑过月洞门,见提督太监席地坐在台阶上,愣了一愣,欠身道,“万岁爷叫小的来知会厂公,今日不必过去了,方才前头宴罢,万岁爷已去太素殿贵妃娘娘处歇下了。”
贵妃?容与醉眼迷离,眼前小内侍的脸似乎摇曳得厉害,那上头还有着几分诚惶诚恐。
“今儿宴罢,贵妃似有些中酒,太子殿下原要陪着回去,因说起中秋佳节,正该合家团圆,便请旨和万岁爷去娘娘殿中一道再赏月。”
合家团圆,是这四个字不错,若是不提他险些都要忘了,那才是正经的一家人。容与笑笑,挥手打发内侍去了。
举杯邀明月,想起今日拿了清明上河图,原要当作礼物送给沈徽看,心心念念最后落了空。然而也没什么好抱怨,更谈不上气闷,从前到现在他都无谓和沈徽的女人争宠,反正眼下有酒有月,自斟自饮一样可以逍遥自得。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银蟾光满,丹桂飘香,人在秋夜霁色中,缓缓饮那杯中酒,渐觉有七分醉意浮上,余光却恍惚看到有人正缓缓踱步走近。
抬眼望去,便看见沈徽就站在身畔,独自一人,含笑看着他,“怎么躲在这儿喝酒,也不陪我。”他说着,径自在容与身边坐了下来。
容与没起身,因为那几分薄醉,也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幻觉。直到沈徽抢过他手中酒盏,仰头喝下,方才意识到此刻所发生的事并非自己的臆想。
昏昏然地有些摸不着头绪,他为什么来了,此刻是什么时辰,他又是如何甩脱太子和贵妃的,容与如坠五里云雾,半晌才讷讷问,“怎么,皇上睡不着么?”
“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天气,就此睡去岂不可惜?我早早散了那筵席本想和你好好说会子话,品一品长空万里,一轮秋影转玉盘。”
沈徽虽这样说,却没有去欣赏明月之意,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容与。
察觉到他话里有急于解释的成分,却苦于无言以对,容与只好装作淡然,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斟上,继续默默饮酒。
沈徽也没勉强,半晌开口说,“今夜不仅是赏月,也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我的家人,你也知道的,他们多数并不和我同心,而你的家人,”他一顿,柔声轻问,“你还记得他们么?”
纵然远隔时空,有些人有些事依然铭心刻骨,如何能忘怀呢?
容与垂下眼,借着酒劲逃避着自己的记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了。”
沈徽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另一只手去拿酒壶斟酒,然后再抽出他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忘了也罢,从今往后,我们彼此陪伴。”
他仰头望向碧空,无限感慨的笑叹,“中秋应是女子拜月之时,也不知灵验不灵验,倒是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说给我听么?”
女子,无论前世今生,时代变迁,说到心愿,也许都少不了寻一个如意郎君,从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么男人呢,又何尝不想遇到这样一个人。
容与没说话,转头望向沈徽,恰好看见他眼里流动着脉脉柔光,冲自己颌首微笑,“你知道死生契阔,原是形容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谊,这句诗极好,也是我的愿望。幸运的是,我已经实现了,身边早就有了这样一个人。”
容与脑子里还一片混沌,不防被他一语说中心事,再听他笑着重复,“我已有了你,你就是那个和我白首不相离的人。”
第118章天心月圆
清辉漫撒,将地上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衣襟似乎叠在一起辨不清晰,人却分得很开,各自有各自的慵懒。
适才那番表白听上去倒是很新鲜,至少沈徽从没说过白头到老的话,其实依着容与,这类言辞合该放在心里,当做一个美好的愿景,非要说出口反倒有种强求的味道。
脑袋有点发沉,却又有不同寻常的清明。理智的去想想,历古至今,像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从没听说过谁有好下场。也就在不久前,朝堂上又有人说起皇帝子嗣单薄,还有人提起纳选采女的老规矩,这些议题不一而足,都是在盼望本来该是明君圣主的天子能早日弃暗投明,过上正常的帝王生活。
反常就会引发恐慌,从前朝到内廷不是没有传闻,说他和沈徽之间有着秘不可宣的关系。
联想起最近一次见王玥,连一向大而化之的人都不免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一面吞吞吐吐的劝诫,“你近来风头是越来越劲了,前些日子和张吏书谈起来,他说现如今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想走你的门路升迁,连西厂都成了抢手香饽饽……其实还不是因为你得万岁爷器重。可早前我就和你说过,这器重不见得能一直维系,高处不胜寒,三人成虎,这些道理你自然都懂,这会子鲜花着锦自是一堆人综着,可要是哪天抓着一点错,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就是万岁爷想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说句你不爱听的,帝王家情义也就是那样了,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李隆基不也海誓山盟过,话说得多动听,到头来马嵬驿还不是一卷白绫?”
“老弟,并非哥哥多虑,你确实也该着眼为自己打算了,趁着这会子方便,早点安排下后手,一方面把风头压一压,另一方面,放眼瞧瞧外那些个实惠的位子,看好了哪个,赶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提出来,兴许他就答应了,你从此也能得些自在。要知道风言风语也是能杀人无形的……”
点到这个份上,终是不好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无非是坊间有过传闻,说他曾对立后选妃之事百般插手阻挠。
容与甩甩头,是非曲直姑且不论,这辈子流言蜚语也经历得多了,早就能潇洒得说一声不在乎,可沈徽呢,他还那么年轻,再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激情消退,感情变淡,那时节倘若太子不能让他满意,他是否会后悔这辈子只得了两个儿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更不消说,还有后世史书如何评议。
沈徽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轻易超脱出这个时代的思想桎梏。
“皇上厚爱,我很感激。”把思绪拽回来,容与侧着身子,婉转一笑,“只是那么远的事,到了那一日再说不迟,皇上来找我,不是要赏月么?”
沈徽半靠在玉阶上,以肘撑起身子,眯着双目斜斜笑问,“你不信我?”
见容与不回答,他犹是盯着他细细再看,那半张清秀面庞映照在月光之下,明净白皙的肌肤因为酒的缘故,透出温润红晕,色泽堪比最细腻的芙蓉软玉,看了片刻,脑中也禁不住涌起痴迷的晕眩。
他牵容与的手,顺势将他拉起来,“你心里也有家国情怀,也一样想要建功立业,世间好男儿的壮志你一样都不缺少。”挥袖虚虚一指,仿佛眼前就是他不曾亲临过的那些秀丽山川,“锦绣江山并非完美无瑕,可却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就为了足下这片土地,多少人前仆后继,将军百战死,书生酬壮志。容与,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只有被古老山河激发出的种种雄心、豪情、胆识、勇气、谋略……却是代代不息亘古不变。”
他回首,眸中闪烁的光熠熠发亮,“人的欲望亦无止境,好比我从前想要的,只是一个肯安心在我身后侍奉的人,可现在却变了,我想要有人和我分享所有快慰成就,和我并肩站在这苍穹下,共同见证一个盛世。”
“我知道你心里的渴望,我说过一定会帮你实现。在此之前,也请你能好好的陪着我,以你的才学、心智、胸怀来成就这片山河。等完成此间事,等到江山下一代的主人能够胜任,我一定和你踏遍万里河山,以另一种方式来做一回这江山的主人。到那个时候,我会给你想要的恬淡生活,还有自由。”
沈徽言语里有着强烈的渴望,更有着强烈的执着,听得人心头发热,胸中霎时有一股冲动涌上,想要不顾一切地点头。然而重重的心跳也在适时地提醒,此刻应该保持清醒。
如此多诱惑的字眼,的确能激发人内心深藏的欲念,只是终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留住他这个人。沈徽害怕了,对于不可知的未来,他心里一样藏着恐惧。其实他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被深深困锁于红墙之中的人。离开这座孤城,他林容与依然可以放马南山,悠游四海,但沈徽能么,他一身本领全在于如何驾驭皇帝这个角色,离开那个位子,他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么?
不想点破那些隐藏的不安,容与平静一笑,“我是会一直陪着皇上,直到老去。不过方才那句白首不相离,用法却是不对,那是期待心中爱人能够不离不弃,不适合用在一个臣属身上。”
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沈徽衔笑摇头,“你是我的臣子,如同天下人一样,又不仅仅只是臣子。半生岁月,一直和我相伴无欺的人只有你。我是说真的,皇帝也好,主君也罢,难道我却不是你的爱人?”
本想缄默着不答他的问题,可架不住沈徽唇角漾起的弧度温柔至极,眼波流转间,容与看清那对幽深的眸心处渐渐映照出自己的面孔。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听从内心蠢蠢欲动的声音,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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