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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灯笼还在瑶安堂的飞檐下摇晃,苏瑶已经站在药晒场的高台上,看着十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少年郎。他们手里都捧着本手抄的《药性赋》,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纸页上微微颤,却没一个人敢抬头看她。
“把你们昨天认的药草拿来。”苏瑶的声音在清晨的寒气里格外清亮。她身后的长桌上摆着十几个竹篮,里面装着少年们从城外采来的药材——这是入馆的第一道考验,辨药认草,错三样就会被立刻除名。
阿贵第一个上前,篮子里的金银花、薄荷、紫苏码得整整齐齐,连叶片上的绒毛都没损伤分毫。“回姑娘,这是忍冬藤的花,性寒;这是夜息香的叶,性温……”他背得滚瓜烂熟,指尖划过叶片时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站在最后的瘦高少年却支支吾吾。他篮子里的“柴胡”根茎歪歪扭扭,凑近了闻还带着股腥气。“这不是柴胡。”苏瑶捏起根根茎,在晨光里对着看,“这是有毒的白茎独活,错把它当柴胡入药,会让人上吐下泻。”
少年的脸瞬间白了,扑通跪在地上:“求姑娘再给次机会!我爹娘死得早,就想学好医术给人治病……”他怀里的《药性赋》掉在地上,封皮上绣着的药草图案已经磨得看不清。
苏瑶没说话,只是让春桃拿来药锄:“跟我来。”她带着少年走到后院的药圃,指着一片刚冒芽的幼苗,“这才是柴胡,茎上有细毛,根须是淡棕色。”她握住少年的手,教他如何辨认叶片的纹路,“学医容不得半点马虎,今天认不出,明天就可能治死人。”
最终留下的只有五个学徒。除了细心的阿贵,还有擅长记药方的小石头,力气大却心细的铁牛,认识百种草药的山娃,以及那个差点被除名的瘦高少年——他叫狗剩,苏瑶给改了个名字叫书文,希望他能多读书。
开课的第一天,苏瑶就在诊室旁收拾出间小屋,墙上挂满了药材图谱,桌案上摆着二十七个药罐。“从今天起,你们每天卯时来煎药,辰时认药,午时抄方,酉时跟诊。”她指着最上面的药罐,“这个归书文,里面是最难的炮制法,每天练三个时辰。”
书文看着罐子里的附子,想起昨天差点认错的独活,突然握紧了拳头。他知道姑娘是故意磨练他,这个曾经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少年,开始每天寅时就来医馆,在油灯下反复练习药材炮制,手上的水泡破了又结,终于能把生附子的毒性去得干干净净。
三个月后的某个清晨,刘院判突然把五个学徒叫到前厅。老院判今天穿了件浆洗得白的官袍,手里捧着本蓝布封皮的医案:“这是我年轻时的误诊记录,你们每人拿去看三天,然后告诉我错在哪里。”
阿贵的眉头皱得最紧。医案里记载着个咳嗽病人,刘院判当年用了麻黄汤,结果病人咳得更凶了。“院判,是不是没问病人有没有汗?”阿贵指着医案上的“无汗”二字,“您看这里写着病人总擦汗,其实是有汗的,用麻黄汤就错了。”
刘院判的眼睛亮了:“接着说。”
“应该用桂枝汤加减。”阿贵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笔记,上面画着不同咳嗽的脉象图,“有汗的咳嗽是风邪入体,得用温和的药,不能用麻黄这种猛药。”
小石头则现了另一个错处。有个腹泻病人,刘院判用了止泻药,结果病人拉得更厉害了。“这是热泻,得先清热再止泻。”小石头指着药方里的罂粟壳,“用这个只会把热毒关在肚子里,应该用黄连和黄芩。”
苏瑶站在屏风后听着,嘴角忍不住上扬。她让春桃拿来五套新做的学徒服,上面绣着不同的药草图案:“从今天起,阿贵跟着我抄方,小石头负责整理医案,铁牛跟着王大哥管药材,山娃去药圃侍弄草药,书文……”她顿了顿,“你去夜诊帮忙,记录病例。”
书文的手抖了一下。夜诊都是急重症,稍有不慎就会出人命。他第一天跟着值夜诊,就遇到个咳血的病人。苏瑶让他先把脉,他紧张得指尖颤,竟把滑脉当成了涩脉。“别慌。”苏瑶握住他的手腕,“感受脉跳的频率,像珠子滚过盘子的是滑脉,像刀刮竹的是涩脉。”
病人其实是怀孕引的咳血,书文却差点当成肺痨来治。那晚他在油灯下抄了三十遍脉诀,直到晨光爬上纸页才现,自己的笔记里已经能准确区分二十八种脉象。
最让苏瑶意外的是铁牛。这个总被嘲笑“头脑简单”的少年,对药材的重量有着惊人的敏感。有次配药,他摸着药秤就说:“姑娘,这当归少了三分。”苏瑶复核后,果然现药工称错了分量。“我爹是货郎,从小教我用手估重。”铁牛挠着头笑,“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苏瑶索性让铁牛负责药材验收。他每天背着个小秤,对着送来的药材摸一摸、闻一闻,就能准确说出产地和成色。有个药商想在黄芪里掺假,被他一眼识破:“真正的北黄芪断面是金井玉栏,你这是南黄芪,药效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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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瑶安堂的分馆要开业,苏瑶决定从五个学徒里挑一个去主持药材库房。消息传开,药工们都猜会是最机灵的阿贵,或是最细心的小石头。没想到苏瑶却点了书文的名字。
“他以前连药材都认错过!”王大麻子第一个反对,粗嗓门在天井里回荡,“分馆的药材要是出了错,砸的可是瑶安堂的招牌!”
苏瑶没解释,只是让书文把他整理的药材档案拿出来。厚厚的二十本账册里,每种药材都记着产地、炮制方法、药性变化,甚至连不同季节的药效差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还画着张药材分布图,哪里产的当归最好,哪里的黄芪最地道,一目了然。
“我选书文,是因为他知道错在哪里。”苏瑶指着账册上的红笔批注,“他把自己认错过的药材都画了对比图,这种谨慎比聪明更重要。”她转向书文,“库房的钥匙给你,出了任何问题,我唯你是问。”
书文接过沉甸甸的铜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白。他在库房门口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三验三查”:验产地,验成色,验炮制;查账册,查库存,查损耗。有次现批金银花颜色不对,他连夜骑马赶到产地,原来是药农为了增重用了硫磺熏制,他硬是把这批货全退了回去。
深秋的药材节上,五个学徒第一次独立坐诊。阿贵的方子写得又快又准,小石头的医案整理得清清楚楚,铁牛的药材分毫不差,山娃的草药知识让老药农都点头称赞,书文则在处理个难产病例时,准确判断出是胎位不正,用了苏瑶教的转胎手法,让母子平安。
苏瑶站在廊下看着,刘院判拄着拐杖走到她身边:“当年你娘也这样教过我。”老院判的银须在风里飘动,“她说学徒就像药苗,得选好种子,施对肥料,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药晒场上,五个学徒正在互相订正药方。书文帮山娃辨认种罕见的草药,阿贵则在给铁牛讲解药方的配伍。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像给每个人镀上了层光晕。
苏瑶突然想起春天时种下的那片柴胡。如今它们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极了这些正在成长的少年。她知道,瑶安堂的未来,就藏在这些认真的眼神里,在这些磨破的药罐里,在这些被汗水浸湿的笔记里。
而她能做的,就是像母亲当年那样,把自己的医术和心术,一点点传下去,让这些年轻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芽,长成能为百姓遮风挡雨的大树,让瑶安堂的灯火,一代又一代,永远亮下去。
夜色渐浓时,五个学徒还在诊室里讨论病例。油灯的光晕里,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一群正在展翅的雏鹰。苏瑶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所谓传承,就是看着他们从懵懂少年,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医者,然后再把这份责任,传给更多的人。
这或许,就是母亲所说的“医道长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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