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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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未央宫（第1页）

这些看似零散的流言，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借着往来西域的商队、边关的驿卒、乃至歌女稚童之口，在长安特定的圈子里悄然飘散，悄然扎根，悄然生长。

它们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形式，经过无数张或有意或无意的嘴，添油加醋，悄然传入那些该听到的人耳中，在这些权贵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子。

已是子夜时分，未央宫宣室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映照着天子刘彻伏案的身影。

他刚刚批阅完河西四郡关于春防部署及粮草调运的奏报，朱笔在最后一卷竹简上落下批复。

殿内熏香袅袅，是安神的苏合香，却似乎驱不散那份自霍去病薨逝后便萦绕在帝王心头的沉郁，以及此刻因新消息而泛起的波澜。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地滑入殿内，如同鬼魅。来人身着玄色劲装，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正是执掌天子暗卫的统领。他伏地行礼，动作流畅而毫无声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也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近日市井间有些……流言。他开口，用词极其谨慎，既不能夸大其词，凭空激起陛下不必要的猜忌与怒火，也不能轻描淡写，掩盖掉其中可能潜藏的、关乎帝国安危的隐患。

多与河西有关。

刘彻执笔的手并未停顿，甚至没有抬眼，朱笔在另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上勾画，一个遒劲而带着杀伐之气的字跃然简上，仿佛那些流言还不如漕运事务来得重要。

天子的声音同样听不出任何情绪，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暗卫统领心领神会，开始以一种近乎刻板的语调，条理清晰地陈述：

其一，三日前，一支自敦煌返回长安的粟特商队，其护卫领在平康坊酒肆醉酒后提及，约半月前，他们在酒泉城西北约百里处的戈壁滩，撞见一队约二十骑的人马。那些人皆穿着寻常的牧民皮袄，风尘仆仆，但骑术极为精湛，控马如臂使指，行进间隐隐保持着某种攻击阵型，绝非寻常商队护卫或牧民可比。更令人心惊的是，为一人在商队靠近时，曾回眸冷冷审视，那眼神……商队护卫形容，锐利如鹰隼，带着沙场宿将才有的杀伐之气，竟让他们这些常年走西域、见惯刀光剑影的老手都感到一阵心悸，慌忙驱使驼队避让。

其二，陇西郡边境一处驿站的驿丞密报，五日前深夜，有队约十余人持陇西郡签的通关文牒过关，文牒手续齐全，无懈可击，自称是往西域贩运丝绸的商贾。但驿卒在查验时注意到，这些人虽然言语低调，但身形精悍，尤其手背、虎口处，几乎人人都有着厚厚的老茧，分明是常年操持弓弩刀剑所致。他们过关后，未按常例在驿站歇脚补充给养，反而立刻上马，趁着浓重夜色，径直朝着祁连山的方向疾驰而去，行迹颇为可疑。

其三，通过边境互市的羌人传来消息，近来祁连山南麓几个与他们交好的小部落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一伙陌生的汉人出现在圣山脚下。他们不购买牛羊皮毛，却愿意出高出市价数倍的重金，私下向牧民求购精铁打造的箭簇，行为诡秘，出手阔绰。更有一名老牧民信誓旦旦地说，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隐约听到其中一名戴着宽大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对着雪山方向，用一种低沉而苍凉的调子，吟唱着……似是当年骠骑将军麾下将士间流传的《河西战歌》片段。

暗卫统领说到这里，语微不可察地放缓，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言辞会引何种后果，然后才继续以一种更低沉的声音说道：其四，张掖郡郡守府派出的巡边小队，三日前在祁连山北麓一处背风、靠近水源，但显然已被废弃数日的临时营地内，进行例行搜查时，于灰烬边缘，捡到一枚遗落的青铜箭镞。此镞制式与军中常用略有不同，更为狭长尖锐，而镞尾……经过仔细辨认，刻有两个虽被磨损、但依稀可辨的篆字——。

殿内刹那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青铜仙鹤灯盏中的烛火，因灯花爆开而偶尔出轻微的声，以及皇帝修长食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无意识、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所出的微弱声。

那敲击声不疾不徐，稳定得令人心慌，带着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压力，让始终伏在地上、额头触地的暗卫统领，将身形伏得更低，几乎与冰冷的地面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夜色愈浓重。良久，刘彻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

笔端搁在青玉笔山上，出清脆的微响。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殿内昏暗的光线，越过袅袅升腾的香烟，精准地定格在悬挂于殿角的那幅巨大的牛皮舆图上。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了那条狭长的、连接中原与西域的河西走廊，落在了那片被霍去病当年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亲手为大汉打下的广袤疆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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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图上，祁连山脉的轮廓用赭石色精心勾勒，蜿蜒起伏，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守护着这条战略通道，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现在的隐忧。

冠军侯府内，近日情形如何？天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流言，真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边镇琐事，远不如询问冠军侯府的家事来得重要。

暗卫统领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立刻回答，语气不带任何个人色彩：回陛下，自奉车都尉霍光奉旨协理府务以来，冠军侯府内外肃然。霍光每日必至府中处理事务，对幼侄霍嬗起居学业亲自过问，关怀备至。府中下人皆言其处事公允，赏罚分明，一应用度开支皆有明细账目，较之去岁更为俭省。霍光常对左右言，必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信重，不负兄长托付。

刘彻的手指停止了在御案上的敲击，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深邃的目光在巨大的舆图与眼前跳动的烛火之间游移，瞳孔深处仿佛有风云在汇聚、在激荡。

一个的霍去病，是功勋卓着、令人痛惜的帝国战神，是激励军心、彰显皇恩的完美符号，是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英雄传奇。

他的存在，于国于君，利大于弊。

而一个活着的、可能出现在帝国西陲战略要地、且与旧部有所勾连的霍去病……那便是心腹大患，是足以动摇边境稳定、引无穷变数、甚至可能颠覆现有权力格局的致命隐患。

他的存在，无论初衷为何，于国于君，皆是百害而无一利。

无论这些流言是空穴来风，是有人故意构陷，还是确有其事，都必须将其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不容其滋生蔓延！

着令！天子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凛冽的杀意，在空旷而寂静的大殿中沉沉回荡，震得烛火都似乎摇曳了一下。

河西四郡太守、都尉听旨：自即日起，郡内实行一级戒备，严密排查境内所有形迹可疑者，过往商旅、游侠、方士，乃至迁徙牧民，皆需严加盘问登记！尤其是与冠军侯旧部有关联之人，重点监控，一个不漏！各边关哨卡增派双倍人手，加强盘查力度，对通往祁连山等偏僻地域之路径，设卡严控！境内游骑斥候，加大巡视密度与范围，深入山谷荒漠，给朕细细地梳，一遍遍地篦！

他的声音愈冰冷，斩钉截铁：宁可错抓一千，不可错放一个！朕要河西铁板一块，滴水不漏，不容任何宵小之徒兴风作浪，动摇国本！

谨诺！暗卫统领心头巨震，深深叩，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他深知这道命令背后的决绝与酷烈，这不仅仅是为了查证流言，更是陛下在展示其维护帝国稳定、不容任何潜在威胁存在的绝对意志。

他不再多言，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悄无声息地、如同来时一般，迅退入殿外浓重的阴影之中，去传达这道将搅动整个河西的血色命令。

大殿之内，重归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刘彻独自坐在那张宽大、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御座之上，身影在跳跃不定的烛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具有压迫感。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舆图上那赭石色的祁连山脉。

那里，曾是他亲手为那个意气风、锐不可当的少年将军选定的荣耀象征——其巍峨的墓冢便仿祁连山形制而建，以期其功业与山河同寿。

如今，这座象征无上荣耀的山脉，在流言的笼罩下，却仿佛变成了隐藏着最大威胁与背叛的温床，甚至可能成为动摇帝国西陲稳定、引新一轮血雨腥风的导火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拂过舆图上祁连山的位置，眼神复杂难明，有追忆，有痛惜，但更多的，是帝王独有的、不容挑战的冷酷与决断。

次日午后，刘彻斜倚在软榻上，闭目思索着什么，手指缓缓捻动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殿内一片寂静，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去，传张博文来见朕。”

不过两刻钟，太医院院判张博文便匆匆赶至温室殿。他官袍整齐，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显然也对近日的流言有所耳闻。

“臣，张博文，叩见陛下。”他依礼参拜。

刘彻没有让他起身，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张卿，近日坊间有些传闻，说冠军侯之死……颇有蹊跷。你，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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