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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迟聘下班回来,又渴又热,心头的怒火蹭蹭直冒,两颊蹿红,似要裂开一般的疼。骑着将要没电的小电驴,歪歪斜斜挪到楼下,扔下车,也不管车还没上锁,气急败坏冲身後大吼:“你别跟着我”,说罢,气呼呼上楼去了。
家在五楼,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平时下了班,迟聘还能气定神闲的边走边看,今天不行了,火气只窜,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噔上楼去了。到了四楼半,听到家里厨房锅铲炝铁锅的擦擦声,步子不由的缓了下来,站住了,面向窗外叹了口气,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大杨树。半晌,头也不回的说:“罢了,也不全怪你,你亲亲我,我就原谅你了吧”。
天气炎热,一丝风也没有,窗外的大杨树长了二十多年了,比这个楼都要高。迟聘没回头,盯着杨树上的一片叶子。那片叶子就这麽静静的,一丝也没有动。耳後却轻轻的抚过一阵凉风,轻微到只有右耳的耳垂感觉得到。迟聘知道,这就是他的道歉了。
迟聘是个心软的人,既然人家道歉了,自己也不好不下台阶。擡起两只手,去捏自己的耳垂。左耳垂还热热的,右耳垂已经凉透了。那股凉爽,从耳垂透过手指,似是要穿过经脉。迟聘轻轻的叹了口气,跺跺脚,换了个轻松的笑脸,去敲门了。
“妈”,门开了,迟聘笑着进了门。转过身,停滞了几秒,方才关上门。
身後,什麽都没有。
迟聘今年三十三了,老姑娘了。要是搁在前几年,谁提醒迟聘你是老姑娘了,必然招来她夹枪带棒的臭骂。可是今年,不需要人提醒,迟聘已经有了对变老的恐慌了。
迟聘是个乖乖女,大学毕业,不去闯天下,拿着就业派遣证回了家,苦读了几个月,考上了离家最近的档案局。小单位,从领导到小兵没有十个人,小小的院子里,一栋大楼,一排平房。大楼是存放档案的,平房是做办公室的。迟聘刚来,看到这个分配,不禁腹诽“看吧,看吧,人还没有档案珍贵”。
跟迟聘同一办公室的,是两位大姐,迟聘嘴甜,不管人家是不是主任,一律尊称为主任。哄的两位大姐眉开眼笑。眉开眼笑之馀,就是轮番的相亲和介绍对象。
迟聘在大学里学的历史,却觉得历史不够活泛,闲暇之馀,去中文系旁听,追着中文系一位姓池的年轻讲师,一遍一遍听他讲魏晋南北朝。大家都说迟聘八成犯了花痴病,喜欢上了那个小个子老师。迟聘也不辩解,还很有点想把这潭水搅的更浑的意思。那位老师叫池品,跟迟聘的名字同音不同字,可是,这已经是千万人中的缘分了。自打迟聘知道还有这层渊源之後,四年来风雨无阻的背着书包,追着池老师听课。
後来,迟聘发烧,去校医院取药。目瞪口呆的看着池老师和老婆促膝而坐,一边挂吊瓶,一边共读一本书。回到寝室的迟聘,恶狠狠的指着灯发誓,“将来有一天,我也要跟我的老公这样,我挂吊瓶,让他给我翻书”,这般奇异的誓言,大约是吓着了灯泡,灯泡忽闪了几下,竟然烧了。惹来寝室哄堂大笑。
这样的迟聘,是非常抵触相亲的。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主任三番五次的前来游说,几番拒绝之後,再遇上陈大姐,任凭迟聘怎麽称呼,陈主任也好,陈大姐也罢,人家都只用鼻孔出气了。
不是迟聘不想去相亲。陈大姐介绍的那个人,委实让迟聘感到害怕。陈大姐说,他是看守所的警察,小夥子一米八八,大高个子,大脸盘子,没谈过恋爱,警察学院毕业的,学技侦。末了,陈大姐着重强调了一句,业务能力极强。
什麽业务能力?那八成是打打杀杀丶套人口供的能力吧。迟聘那时候刚看完《征服》,正陷入对孙红雷的单相思中,因为喜欢孙红雷,间接喜欢上了他饰演的角色和身份,对警察不仅毫无好感,反倒颇为鄙视。加上看了几本小说,对他们逼问口供丶屈打成招形成了印象。便被陈主任这句话吓着了。心中不免想,万一将来嫁给这个人,他会不会职业习惯带回家中,我说什麽他都不信,伸手还要打我,打完了还看不出伤痕?
陈大姐见迟聘迟迟不肯松口去见面,自己问了几遍,不好再催。趁着植树节,单位里组织植树,便将迟聘拉到旁边,让迟聘给个准话。迟聘愣怔了半天,说:“我怕他有职业习惯,将来打老婆”。
陈大姐不再催了,似乎这件事情抛诸脑後了。迟聘像脱了缰绳的小狗,又活泛起来了。单位附近都是老旧小区,小街小巷里都是美食,迟聘不吃食堂了,每天中午,像皇帝翻牌子一样,沿着街道,一家一家的试菜去了。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中午便开门的烧烤店,红柳枝烤羊肉。大块的羊肉,当着你的面,穿到红柳枝上,放在碳炉子上烤肉,撒上孜然和辣椒,旁边的黄土坑里贴着新鲜热乎的面饼子,拿出来,小刀剖开,羊肉夹进去,别提多香了。迟聘一连一个星期都留恋于此,跟老板混熟了,一个面饼,三串羊肉,鼓鼓囊囊的夹着,院子里捞出一个小板凳,坐在大树下,边吃边看街景。反正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迟聘丝毫不担心自己斯文扫地。
周五的中午,迟聘还跟往常一样,蹲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羊肉夹面饼,大嚼特嚼。今天有些贪心了,辣椒撒多了,一口气没喘匀,呛的迟聘咳个不停,眼泪都出来了。边咳,边把手臂伸一边,还担心唾沫星子喷到饼子上。不想,身旁一个大影子罩过来,一个大高个子,一手拎了两瓶啤酒,靠过来,没有坐小板凳,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路沿石上,转过脸,递给迟聘一瓶。迟聘正咳的难受,正缺这麽一瓶冰水,便不管不顾的接过来,咚咚咚灌了几口,待嗓子不疼了,对那人说了声“谢谢哈”。
那人笑眯眯的,自己喝了口啤酒,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谢。又等迟聘咳了几下,喘匀了,转过脸,笑嘻嘻的问:“我听我妈说,你怕我将来打老婆?”
迟聘心下吃了一惊,先是猛然惊醒,这人就是陈主任介绍的相亲对象。这一“猛然”不要紧,嗓子一紧张,咳嗽的更厉害了。便借着咳嗽,上下打量了他,好吧,不得不说,确实如陈主任说的那样,大高个子,大脸盘子。就这麽直愣愣的坐在路沿石上,都比自己坐小板凳要高许多。那伸出去的腿和脚,怎麽这麽长的鞋子啊,像两只小船。看他穿着警察浅蓝色的衬衫和深蓝色的裤子,看不出警衔,不知道职位高低。算了,管他职位高低干什麽呢。
那边人还直愣愣的盯着迟聘,任由其上下打量。不知道她心中已经思考了这麽一长篇。刚准备开口,不想,迟聘开口了:“你妈?谁是你妈?”
好吧,小姑娘真是个二百五,怪不得妈妈回家直夸,单位新考来的小姑娘,娶回家当媳妇绝对合适。招考第一名,智商绝对高,心眼儿绝对少。看这个二百五一样的说话啊。不禁笑着叹了口气。
迟聘愣在那里,忘了手里的面饼子还伸长胳膊在一边的。于是,他伸出手,轻轻的帮迟聘收回手,又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淡淡的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汪海潮,我妈妈,就是陈桂霞,你的陈大姐”。
“哦”,迟聘现在缓过来了,思路理清了,怪不得陈主任给自己介绍这个对象,如此上心,一周五天上班,起码追问十一遍,原来是给自己儿子做媒啊,可真行啊。再细细打量对面的人,长的,也还行。北方男人,宽肩高个,浓眉大眼,寸头大约是刚刚理过的,还整整齐齐的,像刚修建的草坪。
咬了一口饼,一遍嚼,一遍说:“哦,陈大姐的儿子。那麽说,你得叫我阿姨了”。
对方冷不防听她这般回答,不禁想笑,看迟聘一本正经的样子,控制住了咧嘴,问:“你多大?口气不小。”
“二十四了”,迟聘边嚼着羊肉夹面饼,边拎起酒瓶子,对着瓶口咚咚咚一通灌,“陈主任说,单位里不分大小,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看她这麽胡乱打岔,对面的警察有些尴尬了,人家小姑娘分明一脸抵触,对自己今天的突然露面表示不满了。没办法,家里爹妈催的急,妈妈更是信誓旦旦丶赌咒发誓的说,这个小姑娘千载难逢,错过可惜。自己这才趁着中午,跨越整个城市过来“邂逅”,不想人家不高兴了。也罢,男人关键还是要识趣,人家小姑娘没这个心,自己再死缠烂打,没意思。于是,双手在膝盖上一拍,转头说:“我三十六了,你得管我叫叔叔”。
说罢,站起来,也不说什麽了,径直走上马路对面,拉开一辆车,走了。迟聘定睛看着那辆车的屁股,後窗上还镶着铁栏杆,这是抓犯人的车吧。真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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