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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一滴不慎滴入清水的浓墨,在城市的天空缓缓洇开。华灯初上,霓虹灯的光芒试图穿透这日渐浓厚的灰霾,却只渲染出一种模糊而不真切的热闹。“旧梦”舞厅的招牌,在这片光污染中显得格外黯淡,字体是早已过时的艺术装饰风格,边角有些剥落,像一位迟暮美人脂粉下的细纹。
林晚推开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门,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旧绒布、廉价香水、烟草以及一种名为“时光”的东西混合而成的、难以言喻的味道。舞厅里光线昏昧,水晶吊灯为了省电,只开了最低档,在积了薄尘的灯坠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晕。巨大的圆形舞池空无一人,光滑的木地板映着顶灯,像一片凝固的湖。乐池里,乐器静静地待在阴影中,唯有角落的留声机,慢悠悠地转着一张黑胶唱片,沙哑的女声唱着半个多世纪前的靡靡之音,为这寂静的空间提供着单薄的背景音。
她是这里的最后一位舞者。更确切地说,是最后一位还在坚持“跳舞”的人。其他的老舞客,有的走了,有的病了,有的被儿女接去带孙子,偌大的舞厅,如今只剩下她,和舞厅的主人,同样年迈的陈经理。
陈经理从吧台后抬起头,花白的头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略显宽松的旧西装,领带却打得端正。他朝林晚微微颔,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寂寥。林晚走到舞池中央,脱下略显臃肿的外套,露出里面一件洗得白、但依旧能看出当年剪裁得体的墨绿色缎面舞裙。她没有同伴,只是微微闭上眼,抬起手臂,摆出一个标准的交谊舞起势。
就在她的脚尖即将点地的瞬间,异样生了。
并非有人闯入,也非音乐改变。而是空气中,那些原本无序漂浮的、被窗外霓虹灯勾勒出细微轮廓的尘埃与烟雾微粒,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向她聚拢。它们不再漫无目的地飘荡,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与意志,跟随着留声机里流淌出的、慵懒的探戈节奏,开始旋转、流动、聚合又散开。
起初,那只是一个模糊的、由无数细微颗粒构成的、大致的人形轮廓,烟蒙蒙的,没有五官,没有实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渐渐地,随着音乐节拍变得清晰,那“烟影”的形态也稳定下来,身高、体态,竟与林晚记忆中的那个人——她曾经的舞伴,周先生,有着惊人的相似。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呼喊,仿佛这一切是早已约定的重逢。她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那团由烟雾构成的、虚幻的“舞伴”,然后,自然而然地,将虚悬的手,搭在了那并不存在的“肩臂”之上。
奇迹般地,她触碰到了某种东西。不是实体,而是一种微凉的、带着流动感的“阻力”,像把手伸进一团有意识的雾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支撑与回应。
音乐是探戈,步伐是熟悉的探戈。林晚引领着,或者说,跟随着那“烟色舞伴”的暗示,迈出了第一步。她的脚步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轻盈与准确,后退,侧步,旋转……而那一团人形的烟雾,则完美地配合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它没有重量,却有着清晰的“存在感”;它没有温度,却仿佛带着某种深情的专注。当林晚完成一个漂亮的旋转时,那烟影也会同步做出引领与保护的姿态,烟雾构成的“手臂”在她腰间虚虚一环,既绅士又坚定。
他们无声地起舞。林晚的裙摆划出优雅的弧线,而那烟色舞伴的身影,则在流动中时而凝聚,时而飘散,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惊心动魄的美。灰尘与烟雾,这些最微不足道、被视为污浊的存在,此刻却成了跨越生死、承载记忆的最灵动的媒介。
陈经理站在吧台后,忘记了擦拭那只早已光洁如新的玻璃杯。他怔怔地看着舞池中央那现实的一幕,看着林晚脸上那种沉浸在往事中的、混合着甜蜜与忧伤的宁静。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将留声机的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沙哑的歌声更加清晰地充盈着空间: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林晚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时空。她不再需要思考舞步,身体自有记忆。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每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她与周先生在这里翩跹起舞。他是最好的领舞者,沉稳、体贴,指尖传来的温度总能安抚她所有的紧张。他们曾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旋转,也曾在这个舞厅宣告歇业的前夜,跳完最后一支舞,相拥而泣。
后来,他先走了。留下她,和这座日益老去、即将被拆除的“旧梦”。
一个高难度的下腰动作,林晚的身体柔韧得不像这个年纪。那烟色舞伴稳稳地“托”住她,烟雾构成的轮廓在她上方,仿佛低头凝视。林晚仰望着那没有面孔的“脸”,眼中闪烁着泪光,嘴角却带着笑。
音乐进入尾声,节奏放缓。林晚的舞步也变得缠绵而留恋。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她与她的烟色舞伴,定格在一个经典的探戈结束姿势——她微微后仰,倚靠在舞伴臂弯里,而对方俯身,形成一个亲密的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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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中,那凝聚不散的烟色人形,开始变得稀薄。构成它的尘埃与烟雾微粒,仿佛完成了使命,缓缓地、依依不舍地重新消散在空气中,恢复成原本无序漂浮的状态。
林晚缓缓站直身体,舞池中央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那是周先生生前最爱的烟丝味道,她绝不会记错。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混沌的夜色,以及远处工地上闪烁的塔吊灯光。“旧梦”舞厅,这块最后的“旧梦”,也即将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为瓦砾。
陈经理无声地递过来一杯温水。林晚接过,道了声谢。
“下周三,”陈经理的声音有些沙哑,“拆迁队就进场了。”
林晚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没有说什么伤感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但她的眼神,不再是最初进来时的那种空茫与寂寥。一场与烟影共舞的幻梦,如同一剂强效的安慰剂,注入了她干涸的心田。她失去的,并未真正失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而能够起舞的,又何止是这方即将消失的舞池?
她将杯中温水饮尽,转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对陈经理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我走了,陈经理。”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外面的喧嚣涌了进来。林晚步入那片被霓虹灯和雾霾笼罩的街巷,步伐依旧从容。也许,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在某个特定的光线与尘埃浓度下,那烟色的舞步,会再次为她而起。而只要心中旋律未停,舞步,便永无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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