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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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蒹葭暮影（第1页）

秋水渐寒，暮色四合。宽阔的江面被晚霞染上一层凄艳的绛红，旋即迅褪为沉郁的靛青。风从对岸的芦苇荡深处吹来，掠过浩渺烟波，带来潮湿的水汽和枯叶腐败的微涩气息，吹得岸边一人多高的蒹葭丛起伏不定，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如叹息，如低语。

白露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食盒，沿着被踩得光滑的泥泞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江边。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裙袄，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江风凛冽，吹起她额前几缕碎，露出光洁却带着倦意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得与年龄不符的眸子。那眸子里映着苍茫的暮色江水，却仿佛藏着更深的、化不开的迷雾。

她在岸边一块被岁月磨得圆润的青石上坐下，放下食盒，目光投向江心。那里，几艘晚归的渔船正拖着疲惫的身影驶向远处模糊的村落灯火，船桨搅碎一江暮色，漾起粼粼碎光。更远处，一片望不到头的芦苇荡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随风起伏的苇穗是其呼吸的韵律。

那就是蒹葭泽。方圆百里，芦苇深深，水道错综如迷津，暗流潜藏，历来是官府力所不逮之处，也是各种隐秘往来、甚至是不法之徒偶尔藏身的所在。关于它的传说很多，有说泽中有水怪，有说深处有前朝遗民的隐秘村落，更多的，则是关于那些在泽中神秘消失的人与物。

白露的兄长，白舟，是镇上最好的渔夫，也是最有经验的泽地引路人，一个月前，受雇于一位京城来的药材商人，深入蒹葭泽寻找一味罕见的湿地药材，约定十日便回。如今，一月已过，人船两失，音讯全无。官府派了两拨人进去搜寻，皆因泽内地形复杂、迷雾重重无功而返，最后只含糊地判定为“遭遇不测，沉船泽中”，便草草了事。

旁人都劝白露死心，说入了蒹葭泽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但她不信。那食盒里，是兄长最爱吃的桂花米糕，还温热着。她总觉得，他还会回来，笑着揉她的头，说：“露珠儿，哥回来了，这次赚了钱，给你扯块花布做新衣裳。”

暮色越来越浓，江面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对岸的芦苇荡彻底融入黑暗，只剩下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和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慌的沙沙声。几点渔火在远处闪烁，微弱得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白露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兄长的茫茫蒹葭，提起凉透的食盒，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水声突兀地响起。不是风声，不是波浪声，更像是……某种重物吃力地划破水面的声音，缓慢，滞涩。

她的心猛地一跳，倏然转身，屏息凝神望向声音来处。

黑暗的江面上，一个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正歪歪斜斜地、艰难地向岸边靠近。那似乎是一艘小船，但船形古怪，吃水极深，航行得极其不稳，仿佛随时会散架或沉没。没有灯火，没有摇橹声，只有那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的吱呀声和水波荡漾声。

白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攥住了食盒的提梁。

那黑影终于踉踉跄跄地撞到了浅滩的泥地上，出一声沉闷的刮擦声，彻底不动了。借着微弱的天光，白露看清了，那确实是一艘小舟，但并非她熟悉的任何一艘渔舟。船体狭长，样式古朴，甚至有些部位还缠着水草和破损的渔网，仿佛是从水底刚刚浮上来一般。

一个身影，从船里挣扎着爬了出来，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浅水里，又艰难地爬起，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岸上走来。

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湿透，沾满泥污，身形消瘦得可怕，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低着头，乱覆面，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尽管形貌大变，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暮色深沉……

白露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哥哥？！

她扔下食盒，不顾一切地冲下河滩，冰凉的江水瞬间浸没了她的鞋袜和裙裾，她却毫无所觉。

“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暮色江边显得异常清晰。

那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乱间，露出了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脸。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白舟！

只是，他的眼神……那曾经明亮、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深处又仿佛凝结着无法言说的、极致的惊恐和疲惫，像是看到了什么足以摧毁心神的东西。他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出任何声音。

白露扑到他面前，抓住他冰冷僵硬、瘦骨嶙峋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还能感到他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战栗。

“哥！你怎么了？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语无伦次，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江水扑打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白舟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妹妹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一丝确认。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出几声破碎嘶哑的气音，像被砂纸磨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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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另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死死攥住了白露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一块浮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充满了急切、恐惧，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前倒去。

白露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瘫软的身体，兄妹二人一起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与淤泥之中。

暮色彻底笼罩四野，只有江水无尽地流淌着，出永恒的呜咽。岸边的蒹葭丛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黑影幢幢，仿佛有无数秘密在其深处窃窃私语，又随着风声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白露紧紧抱着昏迷不醒、浑身冰冷的兄长，抬起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他又将他吐了出来的、黑暗无边的蒹葭泽。

他回来了。但从那片死亡泽国中带回来的，显然不止是他这条奄奄一息的性命。那紧锁在他眉宇间的极致恐惧，那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空洞眼神，那无法诉说的沉默……都像是一层更浓、更令人不安的暮影，沉重地笼罩了下来。

蒹葭泽交还了他的躯壳，却似乎扣留了别的什么，又或者，在他身上烙印下了某些不可知、不可言的东西。

白露知道，哥哥的归来，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巨大谜团和未知恐惧的开始。那沙沙作响的暮色蒹葭深处，隐藏着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秘密。而她，必须弄清楚，在那片无边的芦苇荡里，哥哥究竟遭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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