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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柳梅按下快门的时候,小麦眼前闪过一道流星。
他站在她右侧,两手背后,手指勾在一起,牵引着脑袋里的思绪。而她右手下垂提着包,左手抱着右手的手肘,比他淡然得多。
维港的栏杆透着凉意,海风从背后吹过来,杭柳梅在蒲芝荷的长发扰乱画面前拍下了照片。
杭柳梅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镜头里的年轻女人和男人之间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脸上都带着浅笑。看过那封信之后,这张照片就像一部电影的片头,只是故事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老姜结婚以后也拍过一张合影,她的照片去哪里了?
蒲芝荷和小麦走过来看照片,杭柳梅把手机递给蒲芝荷,小麦自然地弯腰向她靠近。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杭柳梅的注视,于是又双双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你们看,晚上还有游船?”杭柳梅注意到几人身后海面的天星小轮,提议登船夜航。于是四人排队买票,小麦和蒲芝荷走在前面投币入闸。等两人上船后,杭柳梅在后面拉住麦爸,说自己有点累,海面风又大,害怕晕船,他们就没有上船。
杭柳梅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她只是想,总得有一个开始,然后才会有结局,不论好坏。
小麦和蒲芝荷在船上看岸边的人影越来越小,不明就里。幸好这趟船只是往返尖沙咀和中环,很快就会结束航程。
“走吧,看来他们不会来了,咱们还是抓紧占一个靠边的位置吧。”他们买的是上层的船票,蒲芝荷对着小麦说完就先转身往楼梯走去,原本以为已经解决好的事情怎么又变成现在这样。
小麦追上去解释:“芝荷姐,我也不知道奶奶和我爸为什么没有上来。”
蒲芝荷猜想小麦这是以为自己误会了,于是说:“没关系,你奶奶刚给我发消息了。”
远远传来钟声,蒲芝荷坐在里面,向外望去,中银大厦像刀锋一样泛着银光。小麦坐在靠外的地方,和她之间空了一个座位。
一个陌生男人脖子上挂着相机走过来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好,中间这个位置有人吗?”
小麦看他虽然是在问自己,眼睛却盯着蒲芝荷,于是回答:“我们是一起的。”边说边拿起包,挪到蒲芝荷身边的座位上,然后对那男人说:“外面这个座位没人。”
那人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走向后排的同伴,用粤语和朋友们说,她不是一个人啦,那个男孩一起的,大概是小情侣吵架啦,两个人不坐在一起,害我白跑。引发一阵起哄。
蒲芝荷听懂了,小麦不懂,但他隐隐感觉那人似乎说的是他们,看看后面,又看看蒲芝荷。她已经拿出素描本开始画速写,画得很简单,只是用黑色签字笔勾勒林立的高楼。
她余光看到小麦盯着自己画画,转过头把没画完的本子递给他:“你之前说你小时候和杭老师也学过几年画画,会画速写吗?画出来的比拍照有意思,你要不要试试?”小麦接过本子,在蒲芝荷梅没画完的那张纸上接着画。
蒲芝荷用笔很轻,而小麦下手很重,他画过的地方像篆刻的阴雕,一眼就能看出和蒲芝荷的不同。小麦画完以后刚补完阴影,船就要靠岸了。他正要把本子还给蒲芝荷,周围人纷纷都站了起来,到站后必须下船,再买单程票回来。
蒲芝荷顾不上接本子,小麦只好把它先放进自己的背包。
从中环返回尖沙咀的时候,对岸放起了烟花,游客们都聚集到一舷。蒲芝荷和小麦却都坐着没动。
蒲芝荷看小麦这趟出来一直都有些低落,于是主动问:“还在想你父母的事情?”
是,也不是,但小麦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蒲芝荷想了一下说:“虽然我只见过他们几面,但我更偏向他们可以复合,如果你还是觉得希望渺茫的话,那我们就打个赌吧。我赌可以,你赌不可以,怎么样?”
“好,”小麦问,“那赌注是什么?”
蒲芝荷答不上来,她说:“这也需要赌注吗?”
小麦又说:“芝荷姐,是不是这次从香港回去,你就要走了?”
她承认:“嗯,杭老师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好好考虑接下来做什么了。”
“那你考虑出来了吗?”
“算是吧。我其实很喜欢文物修复,只是之前自己有心魔,总觉得画比修更重要。这段时间住在你们家,我看到你奶奶画画的样子,和她画出来的作品,我就知道我做不到,而且我也不执着着去做了。我现在反而觉得能去保护壁画和画好画是一样的,也许等回去以后我会先去敦煌一趟。”
“既然你都还没有想好,那我们能不能就拿这个做赌注。如果我赢了,那你就再多陪奶奶一段时间,等到你想明白了再走,行吗?”
小麦的心思还真是难猜,原来他没有放弃。
那天和小麦谈话完之后蒲芝荷并不比他轻松,她回到房间抱着腿坐在桌边无心画画。她认识小麦的时间不长,但却已经很熟悉一样,杭柳梅和她,她和小麦,三个人成了两对忘年交。想到这个词,她又记起小麦从来不肯承认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而她一开始确实把小麦当小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和小麦一样,把对方当作同龄人来看待。
如果十年前在大学里碰见的不是祝甫而是小麦,她会和他在一起吗?也许会的。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才有无限兴致去了解那些过客。
分手以后她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她和祝甫分手不是因为谁变了。所谓“幸福”的情侣,是乐于共同经历、创造记忆的两个人。而她和祝甫早就抛却彼此,在各自的路上狂奔。所以他不了解她,他只想找一个乖巧的人结婚;她也不了解他,还妄图等一切事情过去和他好好谈判结束感情。
最后快乐的回忆少得可怜,可怕的是,连痛苦的回忆都很少。
小麦在还存有冲动的年纪,而她已经不再把冲动放在衡量感情的第一位了。
她只能先回答他的问题:“我多留一段时间也改变不了什么,小麦。”
小麦说:“芝荷姐,你上次说年纪小的时候会因为虚幻的光环而喜欢一个人,但那不是真正的喜欢。这句话是在寻找原因,可我觉得‘一个人会因为某些原因喜欢上另一个人’——这其实是一个悖论。人应该是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而不是主动找理由说服自己去喜欢谁。”
蒲芝荷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在多年前那个无疾而终的暗恋里,她也曾说服自己,他可以不喜欢我,但没人能阻止我喜欢他。虽然是两个人的事,但每个人都只能决定自己的心意,无法左右别人。
幸好船靠岸了,她可以不用继续这场讨论,他们随着人群缓慢地向下走。蒲芝荷低头出神地想小麦刚才说的话,突然感觉后面有股大力拽着她的裙子,扭头就看到裙摆被铁锁绞住,大概是刚才人太多,她被挤到旁边没有注意,竟酿成这样的意外。
她没有叫小麦,希望小麦别回头。
然而小麦见她没有跟上,第一时间就返回找她。和其他路过的人一样,都注意到了手忙脚乱的蒲芝荷。他快步走回去挡在蒲芝荷前面,虽然她的半身裙长及脚踝,被绞进去一部分以后变短了不少,他们一边忙着把裙子拽出来,一边还得注意她不要走光。
“算了,小麦!这条裙子以后也穿不成了,咱们就别白费力气了。”蒲芝荷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点破罐破摔地停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一条半身短裙:“我多带了一条裙子,本来是想换上拍照用的,晚上风大就一直收在包里,没想到还是得穿它。我现在套上,你能帮我遮一下吗?”
小麦点点头,脱下外搭的薄衬衫,两手拎着围住蒲芝荷,让她躲在里面换裙子。不细看的话,这样倒像是他把蒲芝荷拥在怀里。
蒲芝荷在心里叹气,为什么总是发生这种尴尬的巧合。先把新裙子从脚底套进去,再把旧裙子解开从身上换下来,很容易就不受控制地倒在小麦身上。蒲芝荷自觉很狼狈,小麦也万分紧张,他只能一动不动,让她借着自己的力站稳,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蒲芝荷的动作。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蒲芝荷猛地吸了一口气。小麦看她一眼,见她捂着肚子不动了,又看向别处,问她怎么了。
“扣子掉了,没事,我捏着腰头走就行,现在这么暗,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小麦提着衬衫的两只袖子递给蒲芝荷:“一直捏着裙子穿多麻烦,你把它围在腰上吧。”
“没想到啊,”蒲芝荷把衣服绑在腰上,“刚到香港第一天就够让人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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