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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他们有现在,咱们四个都是功臣,我们不虚此行!”吃到一半,杭柳梅带头举杯。
祁绣春说:“岂止是他们俩啊,你看咱们这次来办了多少事,石窟也看了,画也画了,唯一啊就是杯子没了。算了,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你以为忙完最后一件就大功告成了,紧接着就会冒出另一档麻烦。今天高兴,不说这些,来,预祝你杭柳梅此次日本之行一切顺利!”
杭柳梅闻言,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喝完杯底的杏皮茶,她拿起筷子在锅里漫无目的地捞,夹起一片还没煮熟的牛肉就要往碗里放。
“这还不能吃呢!”祁绣春把她的筷子夺下来,站起身弯腰查看炉子:“锅怎么开着开着就停了?怎么没火了呀?”
蒲芝荷拆开旁边拿出一个小铁罐晃了晃:“没气了,换个气罐吧。”
“没有备用气罐。”小麦找了一圈,给服务台打电话也一直占线。
“我直接去游客中心买吧,来回很快的。”蒲芝荷说完就去找麦爸刚骑的那辆沙地摩托。
“我也去。”小麦对着奶奶说完,就跟在她身后走了。
露营营地和游客中心之间还隔着很大一片沙丘,蒲芝荷明明在踩油门,车却越走越慢,最后陷进沙里,两人被困在沙漠中央。小麦检查后得出结论,没油了。
蒲芝荷前后张望,快到晚饭时间,竟一个过往游人都没有。他们只能不停地给游客中心拨电话,终于有人接起来了,但现在车都被占用着,他们只能在原地等候。
起风了,蒲芝荷不对称的裙摆很容易被吹起来,她侧身坐上车,两手撑在膝盖上,眺望另一头渐渐落下去的太阳。
小麦直接仰面躺在沙里,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风把沙子往他眼睛鼻子里吹,他就把头转向一边,刚好看到蒲芝荷的后背和她飞舞的头发。
天边泛黑,小麦能看到半个月亮,似乎还有几颗星星,还是没有人来。
他突然问:“芝荷姐,那本《敦煌》,你读过了吗?”
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只问这一次,问完一切都结束了。
蒲芝荷正弯腰倒靴子里的沙子,没听清他说什么,她问:“嗯?”
小麦又说了一遍。蒲芝荷套上鞋,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回答:“没有读过。“过了两秒,她说:“不过小麦,谢谢你。”
谢我什么,不要谢我,小麦心里想。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转过头闭上眼睛。一道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小麦睁开眼看,是接他们的人到了。他从沙地上站起来,兜里的耳环盒掉了下去,小麦把它捡起来放回兜里,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拿出来了。
杭柳梅和祁绣春一直等不到他们回来,饭也吃不成,索性搬了凳子靠在一起看日落。
余晖给天边的山头围上一圈光晕,杭柳梅整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转头看祁绣春,帮她把头发也别到耳后:“绣春姐,你之前在敦煌的时候看见过佛光吗?”
“什么佛光?就你说的九五年你们在山上看到的那样吗?我好像见过,但和你说的又不一样。那会你还没来,有天晚上我睡不着了,就跑到外面闲晃。你说我胆子这么大的人,快走到九层楼的时候,那个风贴着我的脑袋吹,周围黑漆漆的,我居然害怕了,现在想想的大概是想家了吧。你说我家里又没什么人惦记我,我想家都不知道能想谁,我就想我妈。”
“你妈那会不是都走了吗?”
“对啊,但是我还小的时候总假装她没走。早上起来,屋子里是空的,我就假装我妈起得早,是去地里干活了。早上中午合起来只吃一顿饭,酸菜、洋芋、钱钱稀饭,都是其他人先吃,轮到我就只有剩饭了,我吃的时候就假装是我妈给我专门留的。有的时候我还会去偷我奶奶的鸡蛋,上学前去鸡窝里摸一颗走,再找地方煮了,吃的时候就假装是我妈带的,跟自己说她偏心我让我补身体。后来好像真的觉得我妈还活着,只是我俩碰不上面了。然后我爸就娶后老婆了,我也大了,你说那会有多傻,就这么自己骗自己呢!”祁绣春嘴上是在嘲笑自己,说着却低头抹了一把眼角。
杭柳梅抚着她的背,搂紧了她的肩膀:“这不是傻,这是智慧,你这是重新解读生死了,要是我外婆走那会你在我身边,我也就被你这法子安慰住了。”
祁绣春笑了,擤了一下鼻涕说:“哎呀跑题了,说佛光呢!我那晚上就跑出来想我妈,我一看都走到九层楼底下了,就直接坐那了。我当时在心里想,妈啊你不要怪你女子走这么远,你女子要穿衣吃饭不想嫁歪嘴老汉,你要是明白,你要是不怨我,你就告诉我一声。”
“然后我就看莫高窟那片崖的后面有一小圈白光。我心想那也不是太阳啊,太阳是另一边升起来,那一圈白光一闪一闪的,我就假装是我妈在叫我。我坐下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哭得差不多天快亮了,其他地方一亮,那里的光就渐渐淡了,后来也看不着了,我就回屋子睡觉了。心里那口气就此顺了,再也没想家过,你说是不是也很神奇。”
杭柳梅点点头说:“神奇,真好,只可惜咱们俩没有一起见到过。”
“我说,你是不是还是不甘心呐?”
“一辈子能见到一次就不错了。”
“我说的是咱们做的杯子,还有那个石窟。”
杭柳梅看祁绣春一眼:“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总觉得还没完呢。那么好的壁画,芝荷还提醒了我,那里面的千佛还有白衣佛,和254窟的一样,你也记得吧。我后来在想我是不是走偏了。其实我忘不掉的是1995年那场暴雨,所有人拼出了命保住莫高窟,还有山顶的金光,吸引我们去发现这个地方......一辈子就见了那一次佛光呐......”
祁绣春一拍杭柳梅大腿:“那就这么做呀小梅!把佛光做到杯子里去!”
“你说画上去?重新做一个?要是赶紧一点时间好像也可以——”杭柳梅揉着腿问。
“不,不要画上去!我们要把光做出来!杯子还是杯子,但佛光是佛光。你忘记了吗,咱们见过会发光的杯子!”祁绣春有了想法,激动地站起来转着圈念叨。
杭柳梅顺着她话琢磨,回想起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她和祁绣春去县城,刚好遇上集市,有两个摊子在打对台卖夜光杯,都说自己的夜光杯是正儿八经的全玉石制作,杭柳梅喜欢器皿,祁绣春喜欢珠宝玉器,两个人就都走不动道儿了。
她们凑过去的时候,那两家吵得正凶。一个正吹嘘自己是在祁连山里精选的上乘玉料,照着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里《凤鳞洲》写的什么“刀长一尺,杯受三升”,什么“白玉之精,光明夜照”做的。
杭柳梅只记住了只言片语,几十年后学会上网,有天想起东方朔这个名字,查到这本书,才知道那人当年原来是用志怪小说吓唬对方。
他那杯子和文物摊上的青铜器长得一样,据说叫作“爵”,模样复杂,但杯壁又薄又透,他一手护着杯身,一手撑着“爵”的三足,举高了让众人看。
再看另一家的拿出来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高足杯,相比之下很是粗笨,路人嘲笑他落了下风,他轻蔑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玩意,半藏在袖口,对着那杯子照出一道光,杯子映出蓝盈盈的光。
“夜光杯,夜里也能发光的才叫夜光杯,祁连山,哼,回你的老山窝子找点好东西再出来吧,还跟我比,显着你了!”这挑衅的话一出,那边放下自己的“爵”就冲过来和他扭打在一起。
围观的人也激动了,有拉架的,有拱火的,杭柳梅和祁绣春被挤得什么也看不到,后来就听到一片叫骂,还有砸碎东西的声响,然后场内就沸腾了。她们赶时间回研究所,最后也不知胜负如何。
“后来我干了这一行才知道,那两个人做的东西都没什么厉害的,也都不是什么名贵玉石。那个发光的,其实就是萤石,他拿紫外线手电一照那杯子就发光了。他可以做,我们也可以做啊小梅,就用萤石来做佛光,我们要有新杯子了!”祁绣春越说越上头,恨不得借着握在一起的手把脑子里那个半成型的杯子模样传到杭柳梅的脑袋里去。
两人半边身子被洒上最后一点日光,侧脸也晒得发烫,杭柳梅手不受控制地出了汗。
再试一次有何不可,还没有到最后,她也不想就这么离开。
回去以后杭柳梅、祁绣春、蒲芝荷闭门进入三个不同的屋子画图样,先各自发挥,再博采众长。
然而有灵感是一回事,画出来是另一回事,电视上演的几个镜头一转就下笔如有神是根本不可能的。此刻三人都在抓耳挠腮,只恨一双笨手跟不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微妙感觉。
忙了一天一宿,蒲芝荷一脸疲惫地拉开门。小麦一家三口正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终于见到有人出来,麦穗推了推麦爸的大腿,向旁边移了一屁股,给蒲芝荷腾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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