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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着肩膀传来的温度,并用目光轻柔而坚定地回应崔琰的信任时,心想:
等一等,再耐心等一等,现在大家还在干靠呢,等到那天,他总有办法,给这些人的血通通放干。
濮阳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
有人在夜里悄悄地哭,在残破的屋子里哭。
屋子既然破落,自然四面透风,外面一成的微风钻进缝隙里摇一摇门板,也能唱出三分的风声,是以有风声响起,将哭声遮过去时,那哭声就可以持续很久。
若是今夜风清月朗,连一片落叶也卷不起来,那哭声就会变得断断续续。
因为濮阳宵禁很严,有士兵值夜巡逻,听见了哭声,就会闻声而去,那就要讲出一个是非曲折:你为什么哭?家里有什么让你哭的事?你是不是故意想扰乱军心?你是不是刘备的奸细呢?
有了这样一套严丝合缝的帽子扣下来,街坊邻居中自然就有全家被绳索绑了带走的,其中有的第二天放回来了,被打了军棍,伤痕累累,有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一家子去了哪里。
于是濮阳百姓就只能偷偷的哭。
他们有太多值得哭的事,比如那些原本可以逃走的人不曾逃走,因此悔恨;比如那些逃走了以为战争结束又回来的,那就更加悔恨。
只是一点点蝇头小利呀!只是这套房屋
而已,只是这些家当而已,只是城外祖宗的坟茔而已!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他们当中有被子的,尚可咬着被子哭,没被子的就只能咬着席子哭。
谁也想不到,深受邺城士庶爱重的大监军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就连沮授自己也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曾经是个儒雅的文士,并不漂亮,但十分有风度,也有亲和力,他本身就是个对自己要求甚高的人,言行举止庄重谨慎,他又不曾贪贿敛财,又不曾草菅人命,自然受人爱戴。
但现在的他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白日处理城中庶务,夜里还会不眠不休地在街坊间,城楼上巡视。
老妻为他裁制的衣袍变得越来越宽大,有时夜里走在街上,一旁的偏将见了总会生出疑心:
那不像曾经的大监军,那倒像大监军的亡灵,只剩一副骨架附着他的灵魂,却又不肯立刻回泰山报道去,依旧执著地走在三更的街头,为他昔日的主公巡视这座江河日下的城池。
田丰已经去啦!还有田丰的子侄私兵,那一腔不甘不愿的英雄血,都泼洒进了滔滔黄河,再也回不来啦!
城中原本还有数千兵卒,可是自从那天开始,总有逃卒被抓。
他们逃出城的办法五花八门,有的趁夜用绳子偷偷给自己放下去,有的趁着修补鹿角时偷偷跑掉,还有的甚至成伍成什地准备偷开城门,集体逃走。
有些被抓回来,
有些抓也是抓不回来的。
他们说,城已经是守不住了,城中粮食也快尽了,三公子的援兵也迟迟没有来,何必再守下去呢?
为谁守呢?
说出这种话的一般就不能幸免了,要被斩首示众不说,军法官得了大监军的授意,还要正言驳斥!
——城中的存粮是尽有的!三公子的援兵也马上就要到了!这样扰乱军心的人,通通都是袁谭的奸细!
但士兵们互相望一眼,什么话都不用说,看他们蜡黄的脸色也知道,到底哪一方的说辞更可信。
沮授已经吃了近十天的桑葚干。
这东西不能说不友好,比起米面来说,它更加不耗柴,生着抓一把塞嘴里直接吃就行。
但想吃到饱腹的程度就很不容易,因此军中还是需要煮水慢熬,将它慢慢地变作一锅黑紫色的汤,看起来也就渐渐浓稠了些,再分给军士们充饥。
那一口桑葚汤喝下去,又酸又涩,里面虽有一股甜,但正因为那股甜,更将酸味儿吊了出来,许多军士喝过之后便嚷嚷着心口疼,直吐酸水。
沮授喝了几次之后也吐得昏天黑地,甚至吐了好几口血,但他还是硬撑着继续喝,并且喝过之后又对左右开了个小玩笑:
“我闻陆廉曾有延寿秘方赠予郭嘉,不过烤薯罢了,”这位骨瘦如柴的大监军一本正经道,“何如椹汤轻妙,独得吸风饮露之窍,直似藐姑射之神人耶?”
“神仙虽好,”参军小心道
,“毕竟打不得仗啊,大监军,三思啊!”
椹汤轻妙,能解一时之急,却不能天长日久这样僵持下去。
城中夜夜有人哭泣,哭声掺在风里,令沮授日日夜夜无法安眠。
若非如此,田元皓怎么会破釜沉舟呢?
他们的粮食,尽了。
沮授静了一会儿,在参军期待的眼光中,慢慢开口:
“既如此,传令下去,着全军今夜出城,击破袁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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