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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于叶蚕眼上的灰纱轻薄,她看不清那些男人的脸,但那些人的轮廓都瞧得真真清,一个接一个,蘸了瓮中水抽打在她身上,或轻或重,每一道晃动的人影落在她眼里,堪比地鬼恶魔打她身前绕行,每一道抽至她身上的枝条,如刀片一般将她片片剔肉刮骨,身心与尊严一点点被凌迟掉。
这日的天尤其寒,入夜後刮起几卷狂风,吹掉了一盏羊角灯,驱邪仪式结束後,男人们陆续归家。
离庙远些距离後,便开始窃窃私语,口中说着不入流的脏话,似乎全然忘了那个女人曾被冠以不详扫把星,沾染必得晦气的名声,亦全然忘了驱邪仪式是为了驱走附身的女魃,是为旱灾求雨。
那些好像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男人们身体里隐隐的躁动与偷欢的窃喜。他们貌似占了天大便宜一般欢喜,归家後免不得对着自家婆姨指摘泄火。
天气骤冷,窦三宝将吊着的叶蚕放下来,又仍给她一件老村长生前穿的宽大旧袄。
春三月里,乍转寒冬,人开口讲话起一片哈气,窦三宝不愿打四面漏风的雨师庙受冻,干脆回家与二哥喝酒取暖。
两兄弟一点不担心叶丫头会跑,除了留了两个还算老实的小弟打庙外守夜,就叶丫头不吃不喝整整两日,又被吊了这麽久,半条命去了,哪有精力跑,怕是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窦三宝担心人饿死,留下一碗水一些干粮。又担心人寻短见,叫了两个婆姨进庙看着。
夜长而幽冷,两个婆姨对着缩在墙角旮旯的叶蚕指指点点几句,闲人脏嫌人晦气般,离得老远,拥坐一起嚼着舌根,盖着破棉被睡去。
叶蚕被一缕风卷身,她缓缓掀开眼睫,身前的水碗动了两下,往她身边移,似要让她喝水的意思,她干涸的嗓音轻声问,“肆风哥哥,是你麽。”
水碗里泛起细小水波。
叶蚕的眼泪又下来。
这几日,肆风化作风一直陪在叶蚕身边,那些朝她鞭打的罪恶之手,腌臜之心全被他看在眼里。
畜生不如的窦三宝,并无甚本事,厉害的是他手中的两道符。他被符伤得太重,他呼啸着朝那些村民冲撞嘶吼,除了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够不成任何威胁。
“肆风哥哥,我晓得是你。”叶蚕如死灰般的瞳仁泛出一层湿润,能听见外头夜风呼号,风卷动换上的厚棉帘,似乎瞧见外头飘了雪花,又或许是她幻觉。
短短两日她生出无数幻觉,一会看见母亲一会看见父亲,半晕间又依稀瞧见年轻时的父亲买下一只大黑螺放生,恍恍惚惚无数个画面打眼前飘过,“有你陪的这些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少女皴裂起皮的唇,继续轻声道:“你在的每个夜里,我都睡得无比踏实。这些……我先前不敢说……害羞。可现在我想说给你听。”
似是睡着了又似晕过去,叶蚕言罢,阖上眼睛。
肆风半透明的身子跪在叶蚕面前,双拳抠地,痛苦自责如千万细针将他身心穿透。
倘若他厉害些就好了,倘若附近有灵息,供他汲养就好了,肆风思忖着,去了雨师庙旁的龙泉井。
此乃清酒村唯一有灵息之地,河伯曾道这井壁刻有专抑灵物的古图腾,让灵物们离那口泉眼远些,这也是若羌河水枯竭,汲取不到任何灵力的他,仍不敢靠近泉眼的缘由。
肆风欲试一试,透明身子飘入井口,一阵幽芒铺面,果真有煞灵之气袭身,疼痛中他汲取一星半点灵息,忍受刺骨灼痛继续下沉,最终浸在将近枯竭的泉眼里,淌过身体的水,腐肉消骨般难捱,他死死咬牙挺住,汲取泉眼里仅有的灵息。
他要救叶蚕,一定。
一大清早,第一个推开屋门的村民兴奋大喊下雪拉—
倒春寒的三月旬中,清酒村迎来一场大雪,雪片鹅毛似得降落,似是某位路过的神仙不忍一方百姓受灾旱之苦,随手降下一场润雪。
村里男女老少都出来看雪,孩童伸出舌头接雪花,衆人面上皆是愉悦笑脸,有了这场雪可缓解旱地,让地里长庄稼让草木披新装,让河流积化雪,村民们欢呼奔走,如庆贺劫後新生。
窦三宝一觉醒来,瞧见漫天的雪,懵了。
竟然如此巧合下了雪,意思岂不是说叶蚕体内的女魃被赶跑,天降甘霜,他还要寻什麽借口逼迫叶蚕臣服于他。
叶蚕体内的旱魃被驱走,已是无害之体,本应归家,村里男人无意见,却遭全村女人一致反对。
妇人们道,她乃天生邪体,赶走一次女魃,下次不定被什麽邪物附身,村里经不起她反复祸害,斩草要除根,不留祸患,不如将人烧死一了百了。
妇人们义愤填膺,嚷嚷烧死烧死,稍年轻的村姑们不明所以,但不妨碍随波逐流跟着呐喊。
如同先前村户养的狗,一只狗吠,其馀庄户家的狗虽不晓得发生何事,但跟着一起吠。
女人群中有个绑着红头绳丶鼻脊生斑丶岁数稍小的姑娘,忍不住问身旁已做人妇的姐姐,“哪有那麽多邪物,就算有邪物再来,不是有那个很厉害的三宝天师麽,为什麽非要烧死她。”
妇人压低声音:“你个黄花闺女不懂,叶家闺女被那麽多男人瞧上惦记上,留下她给她勾搭男人麽,没看见男人回来的样子麽,你姐夫更是无耻,梦里都喊人名字,那丫头不但天生不详扫把星,还是勾人淫的祸害是狐狸精,留不得。”
于是随着女人们高喊烧死烧死,那红头绳女孩随姐姐一道高喊烧死烧死……
几个有色心的汉子,拦不住发了疯似得妇人,好似叶蚕同那些女人有天大仇怨似得,连窦三宝都给挤边角旮旯去,女人们前所未有互相协助搬柴搭台,不一会将裹着破旧厚袄,唯剩一口气的叶蚕扔上去。
火苗点燃,柴架子越烧越大,妇人们围在外焰瞧着,橘色火光映衬出一张张因心虚妒恨无知而扭曲的脸……
麻香婆婆挣脱了门上木栓跑出来,跪在火堆前大喊闺女闺女……嗓门洪亮的老太婆顾不得怀中哭不止的孙子,喊劈了嗓子。
火堆里的叶蚕,自始至终不曾反抗挣扎,绝望而麻木的眼睛再听得麻香婆婆的呼喊声後,淌下一滴泪。
火光彻底将人吞噬,天空仍下着鹅絮大雪,纷纷扬扬,似要覆盖避世孤村里这一场荒唐的人间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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