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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度仰望
初春的风,还带着冬日未尽的凛冽,盘旋在废弃的旧教学楼周围,吹动林序额前略显长的发丝。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色外套,身形比少年时更清瘦了些,但脊背挺直,像一株历经风霜却未曾折断的竹。
他站的位置,分毫不差,正是当年陆朝阳坠落的那片地面。经过岁月的洗礼和几次潦草的修缮,那里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有水泥地缝里,顽强冒出几丛嫩绿的杂草。
他没有低头去看地面,而是缓缓地丶以一种固定了千百次的姿态,擡起头,视线沿着斑驳的墙体向上攀爬,最终,定格在七楼那个空荡荡的丶没有护栏的天台边缘。
45度的仰角,是他记忆中,最後看见陆朝阳的角度。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恍惚间,时光仿佛开始倒流。
他看见……
那个嚣张得像个小太阳的少年,第一次在厕所隔间外,对他伸出手,眼神里是混不吝的仗义和一点点笨拙的关心。“喂,没事吧?”
那个雨天,浑身湿透却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支被压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他亮得惊人的眼睛。“楼下花坛偷的,像你,淋着雨还梗着脖子。”
在狭小的器材室,紧紧拥抱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别怕,有我在。”
那个在快餐店後厨,笨拙地跟着他一起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盘,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却还在跟他抱怨教练训练太狠的大男孩。
那个在无数个黄昏,固执地陪他穿过长长的小巷,将他护在身侧,用宽阔的肩膀为他挡去所有恶意目光的背影。
那个在收到父亲最後通牒後,眼中燃烧着毁灭般决绝火焰,却依旧在转身离开前,轻轻吻他的额头,承诺要带他去看海的少年。
画面一帧帧闪过,鲜活丶生动,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青草的气息。最後,所有的画面都碎裂了,凝聚成天台边缘,那个回头望向他的最後眼神。
没有恐惧,没有後悔,只有一片温柔的丶深不见底的遗憾,和那句无声的“向日葵”与“看海”。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丶绵密的刺痛,并不剧烈,却深入骨髓。林序轻轻吸了口气,那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并未能缓解那份经年累月的钝痛。
几年过去了。他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带着奶奶离开了那座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北方城市。他真的去看了海,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独自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看海天一色。浩瀚的蔚蓝能包容一切,却始终无法填满心底那个被硬生生剜去的空洞。
他学了自己一直想学的设计,偶尔也会拿起画笔,画海,画天空,画南国郁郁葱葱的植物,却再也画不出向日葵。那抹燃烧的金黄,连同那个赋予它特殊意义的人,一同被封存在了记忆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
他努力生活,认真吃饭,按时睡觉,像陆朝阳所期望的那样,“看看未来的天空”。他甚至能够平静地接受别人的善意,偶尔也会露出浅淡的笑容。所有人都以为他走出来了,连奶奶也欣慰地觉得时间治愈了一切。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离开。
就像此刻,他站在这里,以这个特定的角度仰望。那空无一人的天台,在他眼中,永远定格着一个人影,一个纵身跃入他生命丶又骤然抽离,留下永恒烙印的身影。
风更大了些,吹得他外套猎猎作响。他缓缓低下头,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旧皮夹。皮夹的夹层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小片已经干枯丶脆弱得几乎一碰即碎的花瓣,颜色褪成了暗淡的黄褐色。
是那支雨中向日葵的其中一瓣,被他偷偷珍藏了下来。
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片花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雨天,少年递过来时,那不顾一切的丶滚烫的暖意。
“陆朝阳,”他对着空气,轻声低语,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南方的海,很蓝,也很暖。”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像是遥远时空传来的一声叹息。
他静静站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将天空和他伫立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他终于将那片花瓣小心翼翼地收回皮夹,妥善放好。
然後,他再次擡起头,最後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天台边缘。
目光里,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与思念的丶平静的哀伤,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丶与回忆和解的温柔。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开。
影子在他身後被夕阳拉得很长。
他带着那株永远燃烧在记忆里的向日葵,和那片未能一同抵达的海洋,继续走向他一个人的,漫长而坚韧的未来。
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将以这个45度的仰角,在灵魂深处,永恒地仰望那束曾照亮他丶又为他而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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