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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爷爷待他极好,并非出于怜悯,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慈和与尊重。见他语言学习进展神速,便时常带他在家中走动,指点着各种器物,告知名称用途。从“电灯”、“冰箱”到“电视机”、“洗衣机”,顾怀瑜默默记下,心中却时常为这些器物匪夷所思的功能而掀起惊澜。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进书房,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宋爷爷照例在宽大的红木书案上铺开宣纸,镇纸压平,研墨润笔,开始每日的书法课业。这是老人退休后雷打不动的习惯,也是颐养性情的方式。
顾怀瑜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膝上放着一本识图认字的儿童画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宋爷爷的动作吸引。那熟悉的墨香,那毛笔握于指尖的姿势,那纸砚镇尺的摆放,无一不勾起他深埋的回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乡愁。在这个处处陌生的世界里,唯有此情此景,透着几分诡异的熟悉。
宋爷爷今日临摹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凝神静气,运笔挥毫,笔锋力求飘逸流畅,揣摩着书圣的俊朗神韵。然而,年纪毕竟大了,手腕力道稍逊,笔意虽至,风骨却难免有些疏软。
顾怀瑜看着看着,自幼浸淫此道的本能渐渐压过了谨慎。他看到某一字的牵丝略显滞涩,某一捺的收笔稍欠力度,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丝极为专业的、近乎苛刻的审视意味。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鉴赏习惯,并非刻意,却无比自然。
宋爷爷恰好写完一列,搁笔端详,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不经意间一抬头,正捕捉到顾怀瑜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神情——那绝非懵懂好奇,而是一种内行的、下意识评判的目光。
老人心中微微一动。这年轻人来历成谜,气质不凡,如今又露出这般神态……他放下笔,和蔼地笑了笑,用一种放缓的、确保对方能听懂的语速问道:“怀瑜啊,你也……懂书法?”他指了指纸上的字。
顾怀瑜闻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不懂。”声音清泠,带着那份固有的疏离。他不想招惹任何注意。
宋爷爷人老成精,岂会看不出那瞬间的异常。他并未追问,只是笑意更深,带着鼓励的语气:“没关系,随便看看。来,试试?”他拿起另一支未蘸墨的兼毫笔,递向顾怀瑜,示意他过来写写看。
顾怀瑜看着那支递到面前的毛笔,心跳莫名加速。指尖微微蜷缩,心底涌起强烈的抗拒。显露才艺,是否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在这个完全未知的环境里,藏拙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但他抬眸,对上宋爷爷那双温和而充满鼓励的、毫无试探与恶意的眼睛,再看到案上那幅虽用心却终究力有未逮的临作,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手痒,是对艺术的尊重,或许……还有一丝极微弱的、想要回报这份收留与善意的冲动。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动作间,依旧带着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仪态。
他没有接宋爷爷递来的那支新笔,目光扫过笔架上悬挂的各式毛笔,最后落在了一支宋爷爷常用、保养得宜的中楷狼毫上。他伸出食指,指尖虚点那支笔,目光带着询问看向宋爷爷。
宋爷爷眼中讶色更浓,点头示意可以。
顾怀瑜这才取下那支狼毫笔。他执笔的姿势极为标准,三指握管,指尖有力,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娴熟与优雅,与宋爷爷随意自然的握法迥然不同。
他并未立刻蘸墨,而是先用手指轻轻捻动笔尖,感受毫毛的软硬与弹性,又对着光看了看笔锋的聚拢程度,动作细致而专业。宋爷爷在一旁看着,心中的猜测已肯定了七八分。
顾怀瑜终于饱蘸浓墨,在砚台边缘轻轻理顺笔锋,剔去多余墨汁。他站于案前,身姿如松,凝神静气片刻。
随后,手腕悬空,落笔而下!
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方才的拘谨、疏离、小心翼翼仿佛被尽数抖落,一种沉静而自信的气度自然流露。手腕运转灵活无比,或提或按,或急或缓,时而中锋行笔,力透纸背,时而侧锋取妍,飘逸流畅。
他写的并非《兰亭集序》,而是几句含义隽永的唐诗。字迹并非完全模仿某家某帖,而是融汇了他自身的风骨——清秀而不失力道,端庄中透着灵逸,笔锋转折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和韵味,与宋爷爷方才所写的、略带匠气的临摹之作,高下立判!
宋爷爷早已屏住了呼吸,眼睛越瞪越大,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浸淫书法数十年,鉴赏力非凡,如何看不出这年轻人笔下功夫何其了得!这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没有十数年的苦功和极高的天赋,绝无可能达到如此境界!这手字,放在当今书法界,也足以令许多名家汗颜!
短短几行字,一气呵成。
顾怀瑜轻轻搁笔,退后半步,看着纸上的墨迹,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恢复了那副安静敛默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挥毫泼墨、光华内蕴的人不是他。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墨香静静弥漫。
良久,宋爷爷才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着纸上的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怀瑜……这……这真是你写的?!”
顾怀瑜抬起眼,看到老人脸上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震惊与赞赏,心中那点不安稍稍褪去。他轻轻点头,用依旧生硬却清晰的短句回答:“以前……学过。很久,不写了。”他试图解释这手字的来历,却又无法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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