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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单面玻璃映出十七个我的变形倒影。警察用圆珠笔敲打着桌面上的学生证,塑封膜反射的冷光正好刺在我眼皮上。
重点中学实验班,市三好学生。他翻动档案纸的哗啦声像在撕日历,监控显示昨晚:分,你往市政府新刷的外墙上喷了什么东西?
我盯着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荧光粉颜料,那是种介于伤口结痂与糖果包装纸之间的颜色。审讯椅的金属横杠硌着腿窝,比上周班主任找我谈话时那把木头椅子硬得多。
涂鸦。我说。
警察的笔尖顿了一下,在记录本上洇开一个黑点。他抬头看我,眼神像在检查一件突然出声的证物:你知道那面墙翻新花了多少纳税人的钱吗?
知道。我动了动麻的脚踝,我爸在城建局上班。
空气突然凝固。警察的眉毛微妙地抬高了半厘米,圆珠笔在父亲职业那一栏悬停。我听见隔壁办公室传来传真机的嗡鸣,像某种昆虫垂死的振翅。
父亲推门进来时带着一阵冷风,警服肩章上的银星在日光灯下闪着寒光。他没看我,径直走向审讯桌,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两下:老陈,这事我来处理。
被称作老陈的警察迅合上文件夹,临走前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好奇的目光,像在看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畸形蝴蝶。
门锁咔哒响起的瞬间,父亲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照片甩在桌上。二十多张高清彩照像扇面般铺开,每一张都记录着我在不同建筑上留下的:跨江大桥的混凝土桥墩、老城区拆迁楼的断墙、地铁施工围挡的金属板……最后一张是昨晚的市政府外墙,雪白的墙面上炸开一片荧光粉的放射状图案,像颗正在爆裂的心脏。
解释。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冻土层里挖出来的。
我伸手拨弄照片边缘,让它们像多米诺骨牌般依次倒下:《规训与惩罚》第页,福柯说……
父亲的手掌砸在桌面上,照片惊跳起来又纷纷坠落。他揪住我衣领的手在抖,领带夹硌在我锁骨上,带着体温的金属腥气:你以为看两本破书就能解释这些?你知不知道这些足够把你送进少管所?
我盯着他警服第二颗纽扣上细小的划痕:那本书是你忘在沙上的。
他的手指突然松开,整个人向后跌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我这句话抽走了脊椎。审讯室顶灯在他眼窝投下深井般的阴影,我突然现他两鬓的白比上周又多了几簇,像是有人用修正液随意涂抹的痕迹。
传真机的声音停了,整栋楼陷入诡异的寂静。父亲慢慢从内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捏在指间却不点燃,滤嘴被揉搓出细小的纤维。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非得是涂鸦?
我望向单面玻璃,那里面映出的自己嘴角沾着一点荧光粉,像抹不掉的淤青:因为画在纸上的东西,你们随时可以撕掉。
父亲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他抓起那叠照片摔进碎纸机,齿轮咬合的声音像某种大型动物的咀嚼。当最后一张照片变成雪花般的碎屑时,他背对着我整理警服领口,手指在银星上停留了异常久的时间。
滚回家。他说,把校服洗了。
我走到门口时听见碎纸机突然卡住,出困兽般的呜咽。父亲依然保持着挺直的站姿,但影子在灯光下微微晃动,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
三天后的午夜,我站在跨江大桥的检修平台上。江风裹挟着柴油味灌进领口,手里的喷漆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处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红蓝交替的光斑在江面上破碎又重组。
我摇晃喷罐,金属弹珠的撞击声像心跳般清晰。当警笛声逼近到能听见对讲机杂音的距离时,我按下喷嘴,荧光绿的漆雾在夜空中划出锐利的弧线——
第一道落在水泥护栏上,是父亲警号的前四位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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