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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第一次见到素月,是在城南那家快要倒闭的旧书店里。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雨水顺着书店破旧的招牌滴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兰心抱着几本要退的旧书,推门时铜铃叮咚一响,柜台后的人抬起头——素月穿着洗得白的靛蓝布裙,头松松挽起,几缕碎垂在耳畔,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退书?”素月的声音很轻,却莫名让人想起古琴弦上滑落的音。
兰心点点头,把怀里几本旧教材放在柜台上。素月的手指抚过书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却沾着一点墨渍,像是刚写过毛笔字。她翻开最上面那本《文学理论》,扉页上有兰心用铅笔写的名字。
“兰心。”素月念出来,嘴角微微扬起,“好名字。”
雨声忽然变大,敲在书店的铁皮屋顶上,像一场即兴的打击乐。素月没有急着算钱,反而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白瓷茶壶,倒了两杯茶。茶汤清亮,热气在潮湿的空气里袅袅上升。
“喝杯茶再走吧。”素月说,“雨天退书,不吉利。”
兰心接过茶杯,指尖碰到素月的指节,凉得像玉。茶是茉莉香片,入口微苦,回味却清甜。她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突然现杯底绘着一弯极小的月亮,只有在喝到最后时才能看见。
“这杯子……”
“素月。”柜台后的女人轻声说,“我的名字。”
后来兰心才知道,这家书店是素月祖母留下的。店面很小,书架上的书大多泛黄卷边,却总有人愿意冒雨前来,只为淘一本绝版的诗集或老画册。素月从不推销,客人来了,她便安静地泡茶;客人走了,她便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抄写佛经。
兰心开始频繁地往书店跑。她退了学校的住宿,在附近租了间小公寓,每天下课就钻进书店,帮素月整理书架,或者只是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看书。素月偶尔会从柜台后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又很快移开。
某个深秋的夜晚,兰心在书店留到很晚。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素月点了一盏老式煤油灯,暖黄的光晕染着她的侧脸。她正在修补一本破旧的《红楼梦》,细长的针线在书页间穿梭,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慰某种活物。
“你相信书有灵魂吗?”素月突然问。
兰心抬起头,煤油灯的光在素月的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有些书被太多人爱过,纸页里就藏了他们的气息。”素月的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批注,“你看,这里有个小孩子用蜡笔画的花,那边又有谁用钢笔写的诗……一本书活过几代人,就成了精怪。”
兰心凑过去看,现书页边缘果然有许多细小的痕迹——稚嫩的涂鸦、褪色的墨水字迹,甚至还有一滴干涸的茶渍。素月的手指停在某页,那里用铅笔写着两句诗: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字迹已经模糊,却仍能看出笔锋间的颤抖。
“这是我祖母写的。”素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去世前一周,把这本书交给我。”
煤油灯的火焰突然跳动了一下,素月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苍白。兰心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手覆上素月的手背。素月的手很冷,像浸在深井里的玉。
那晚之后,书店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不知是谁在社交平台上了素月修补古书的照片,许多人慕名而来,称这里是“都市里的秘境”。素月依然安静地泡茶、修书,只是偶尔会望着拥挤的店面皱眉。
“你不高兴吗?”兰心问,“书店终于不用倒闭了。”
素月摇摇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她抄写的佛经。纸页已经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
“书店活着,但有些东西死了。”她说。
第二年春天,素月突然关了书店。兰心得知消息时,店里的书已经搬空,只剩那套白瓷茶具还摆在柜台上。素月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书店的钥匙和一张纸条:
“若他日月光如水,可来寻我。”
纸条背面写着一个山寺的地址。
兰心站在空荡荡的书店里,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她拿起一个茶杯对着光看,杯底那弯小月亮依然清晰,像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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