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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华把碗递过来的时候,秀芬正低头看着登记本上刚写的“二月十一日”。她没抬头,接过碗,热气扑在脸上,汤是白菜豆腐,浮着几点油花,还有两片薄薄的肉。这在平时算不上什么,可今儿闻着格外香。
他蹲在她旁边,两手搭在膝盖上,也不说话。院里已经安静下来,奖状夹在硬纸板里摆在裁缝间桌上,孩子们早被喊回家吃饭,炉火还在烧,锅里的水咕嘟着,赵大妈掀了锅盖,往里下了几块窝头。
“烫一烫再吃,暄。”她端着碗走出来,看见秀芬还坐在门槛上,就顺手塞了个热馍过去,“你那机子昨儿忙了一天,你也该歇歇。”
秀芬笑了笑,没推。孙寡妇抱着孩子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个小铝盆,里面是焯好的菠菜,撒了点蒜末,浇了热油。她走到秀芬跟前,轻声说:“给孩子拌点吧,绿叶菜不容易有。”
吴婶站在水池边洗葱,听见动静,扭头看了眼,忽然转身回屋,提了个小竹筐出来,放在灶台边上。“新腌的葱花酱,配粥正好。”她说完就走,脚步比往常慢了些。
钱婶也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小碟酱萝卜,颜色黄亮,切得齐整。她没多话,只把碟子放下,说了句:“尝尝,加了点糖。”
秀芬点头,心里明白,这些人不是冲她一个人来的。他们是冲那一晚上的掌声,冲那六件挂着名字缩写的童装,冲那个写着“分工计酬”的登记本来的。可现在,没人提奖,没人提荣誉,只一个接一个地端出吃的,像平常过日子那样,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郑老爷子一直坐在屋檐下,烟袋锅子灭了也没重点。林建华起身给他续了杯热水,他抬了抬眼皮,接过杯子,又慢慢吹了口气。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拄着拐去了炉子边,往灶膛里添了两根柴,火苗一下子窜高了。
饭吃得慢,话也不多。但每一口都踏实。孩子们围着院子跑了几圈,累了就回来扒拉一口饭,又跑开。小强蹲在墙角拿粉笔画了个框,写上“手巧心好”,旁边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缝纫机。
秀芬看着,没拦。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不是谁说了什么,也不是奖状贴在墙上有多风光,而是这一顿饭,大家坐在一起,没人抢位置,没人抱怨汤太淡,没人计较谁用的水多谁用的少。
夜里风小,窗纸没响。她合上登记本,放回抽屉,锁好。林建华收拾完碗筷,低声问:“明天还开工?”
她嗯了一声,“该做的还得做。”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亮,她推开裁缝间的门。冷气扑面,屋里还没暖起来。她正要进去生炉子,却见门口放了个竹篮,上面盖着块蓝布。掀开一看,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碎布条,颜色深浅不一,边角整齐,显然是挑过、剪过、泡过、晒过的。
下面压着一张纸,字迹一笔一划,认得出是孙寡妇的手笔:“给小强书包补丁用——sg”。
秀芬站在那儿,看了会儿,没急着进屋。她把篮子轻轻挪到门内避风处,转身回自己家,从柜子里取出一块新布,灰底蓝纹,厚实耐磨。她找了根麻绳,穿了两个孔,挂在裁缝间门框上,用粉笔写了几个字:“明日开工,随到随接。”
字不大,可足够清楚。
她刚挂好,赵大妈就从厨房探出身来,手里拿着个铁夹子,正往炉子上支的小锅里放馒头。“秀芬!来烫个馍!”她声音还是那么大,可语气里没了催促,倒像是招呼自家闺女。
秀芬应了声,走过去。锅盖一掀,白气腾腾往上冒,馒头表皮很快变得微黄酥脆。赵大妈夹起一个,递给她:“趁热。”
孙寡妇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孩子穿着新改的小棉袄,领口拼了道红布条。她笑着点头,脚步轻快地往水池边走,一边说:“等会儿我去拆两件旧衣,布还能用。”
吴婶已经在晾衣服了。她把床单抖开,搭上绳子,动作利索。快系绳结时,她停了下,回头看了眼裁缝间的门,顺手把自家的一件厚外衣往后挪了半尺,正好空出秀芬常用的那截晾绳。
“你那机子昨儿累坏了,我今早擦了。”她低着头,声音不高,可刚好能听见,“油也上了,踩着顺溜。”
秀芬愣了下,随即点头:“谢了。”
钱婶没出门,可窗户开了条缝,里面飘出炒芝麻的香味。过了一会儿,她打开窗,递出一个小布包:“给你,洒在馒头上吃,香。”
秀芬接过,布包温热,芝麻粒饱满。她道了谢,钱婶只点点头,没再多说,可嘴角微微翘了下。
院中各家烟囱陆续冒烟,煤炉燃起,锅铲轻响。周建国扛着自行车往外走,经过裁缝间门口,瞅见那块布条,停下来看了看,笑了声:“还真挂牌了?”
王霞从屋里追出来,拍他一下:“人家正经干活,你别瞎打岔。”说完朝秀芬招手,“明儿我要倒夜班,妞妞能不能……”
“行。”秀芬直接应了,“送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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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霞松了口气,拉着孩子走了。周建国骑上车,临走还说了句:“你们这摊子,算是立住了。”
郑老爷子这时候也出来了。他没往自己屋走,而是拐到裁缝间门口,站了会儿,看了看那块布条,又看了看门边的竹篮。他没说话,转身回屋,一会儿拎了把小扫帚出来,蹲下身,一点一点扫起门口的煤渣来。
秀芬想拦,他摆摆手:“这点活,还使得动。”
她没再劝,只进屋倒了杯热水,放在他旁边的矮凳上。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院墙上,照在晾绳上,照在那块写着“明日开工”的布条上。风轻轻一吹,布条晃了晃,粉笔字有点模糊,可还能看清。
孩子们又围了过来,小强指着布条念:“明——日——开——工。”旁边几个孩子跟着念,一遍又一遍,像在学一新歌。
秀芬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听着炉火声、说话声、孩子的笑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声。
她没动,也没说话。
就在这时候,林建华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针线盒,走到缝纫机旁,拉开抽屉检查机油,又试着踩了两下踏板。机器转得顺畅。
他抬头看她:“今天要不要先理下布料?赵大妈说新到了一批边角料,可以拼童装。”
秀芬收回目光,走进屋,从抽屉里取出登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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